杞人 - 楊靜

杞人 - 楊靜

每晚我都在酒吧見到他,高杯裏是喝了一半的本地扎啤。他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溫順得耷下來,遮住同樣溫順的眼。酒吧常客嘻嘻哈哈端起杯中物朝他晃晃:「阿廖沙,今天又在愁什麼?」他端起啤酒遙遙對碰,靦腆地向我解釋:「他們說我是無事愁,也不怪他們,我確實煩心事多。」
他一件件數給我:擔心出門時沒有關好冰箱,擔心可能沒有密封的蟠桃會引來蚊蟲,擔心為擔心浪費的時間再也補不回來,擔心擔心都寫在臉上無法吸引女人。
「我心裏像住着一個迷你父親,每隔幾分鐘他就跳出來罵,阿廖沙你這個蠢貨,又做了什麼傻事?」這個波斯尼亞少年不知道的是,他的敏感和穩重早讓幾個女孩蠢蠢欲動。他總是耐心聽她們訴說生活的難題,友善地給出建議,但她們若想再進一步卻難上加難,他不是忽然冷漠就是模稜兩可。
有個他鍾意很久的女人主動邀約,他明明答應,臨行前又編造藉口不去,獨自來酒吧喝悶酒。
「我氣色很差,她會覺得我不愛運動;天氣乾燥,我可能會鼻敏感發作,那她會以為我不健康……」他喃喃解釋,從錢包裏拿出父親年輕時的照片端詳──那是一張健美先生的照片,相中人強壯自信,甚至有些囂張,看不出父子有半點相像──「我父親也這樣說,從小他就全方位鍛鍊我,可我沒有繼承他的氣質與體魄,只是個書呆子。他要是知道我今天又臨陣逃脫,肯定會說,你這個蠢貨,哪裏是我的兒子。」
說話間他飛快打量一眼自己在玻璃桌上的倒影,眼底又是懊惱又是鄙夷,那一瞬很有其父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