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花殘淚話秦劍 - 沈西城

鮮花殘淚話秦劍 - 沈西城

八月立秋甫過,在一個宴會上,巧遇舊友阿姜,出示一幀照片,問我可認得相中人是誰?看了一會,無法作答,阿姜告我彼乃銀壇硬漢王羽。相中人身穿醫院病服,佝僂上身,雙目呆滯,顯是病漢,跟昔日英風颯颯的王羽全然搭不上邊,好漢怕病磨,王羽是明證。酒後回家,舊事重憶,打王羽的雄姿赳赳,想到林翠的青春活潑、秦劍的悲怨憂悒。如今記得秦劍(陳子儀)的人大抵不多了吧!才華橫溢的導演,英年早逝,在世上僅存活四十三載。五八年,《鮮花殘淚》在灣仔「環球」戲院上映,順德女傭卿姐帶我往觀,我看得眼睏睡了。散場,見卿姐淚痕滿臉,奇而問之,幽幽說:「呢個秦劍真抵死,成日整到阿茄(我)喊。」哭啥?當時不解,及長,明白了,秦劍擅導苦情戲,也就是如今所謂的「催淚」。說秦劍是苦情大導演,準沒錯,《父母心》、《遺腹子》、《紫薇園的秋天》(改編自鄭慧)……無一不教人垂淚到天明。可僅擅「苦情」嗎?若然,就不足稱才華橫溢耳。六○至六一年,秦劍改變作風,一連導了兩部喜劇,《難兄難弟》(改編自楊天成)、《追妻記》(陳雲編劇),一掃悲怨,送上喜氣,得心應手,一樣教卿姐看得入迷。人說謝賢無演技,上述兩喜劇足證彼是一流喜劇人才。
五九年,秦劍跟「學生情人」林翠結婚,碎掉不少林翠迷的心,我的朋友阿志發誓不再看秦劍的電影,搶走心中情人,不共戴天!秦劍當年風雲際會,腰纏萬貫,結婚當隆重其事,先是「半島」酒會,繼而「美麗華」大擺筵席,隨之歐洲蜜月,既是影圈大事,記者爭相報導,轟動全港。由於年少得志,不免氣焰高漲,對人態度隨之而變,前輩劉乃濟(濟哥)在一篇文章裏說過,不少人背地稱秦劍為「黑面仔」,意謂他不予人好臉色看,這也就應驗了「權力使人腐化」的鐵則。婚後,適逢粵語電影漸趨低潮,六三年秦劍自組「國藝」捧大舅曾江做主角,改拍國語電影,一齣《大馬戲團》幾罄所有,逼於無奈闖「邵氏」,拍了幾部好電影《何日君再來》和《痴情淚》,一手捧紅混血大美人胡燕妮。只是「邵氏」乃阿拉儂上海大家庭,秦劍一個廣東人,廁身其中,格格不入,時來頑鐵有光輝,褪色真金無艷色,「大導演」光環漸失,再以婚姻觸礁,心情沉鬱。說來世上有才之人,都怕遇挫,一進窮巷,再難回頭,要積極也積極不來,秦劍逃不過這個規律,不以酒消愁,卻以賭解悶,迷上「四隻腳」——賽馬。秦劍下注大,輸多贏少,泥足深陷,欠的外圍馬數有如天文數字,還極不清。常言:「時來誰不來,時不來誰來。」門庭依稀,脾氣大壞。據林翠對記者說,所有她的片酬都用來為秦劍還馬債,家中已到無米可炊地步,這當然是兩人離婚的最大原因,夫妻本同林,大難各自飛。
一九六九年六月十四日夜,秦劍在劉乃濟的《四海周報》雜誌社寫文章欲駁斥林翠抹黑他,為銷路焉有不倒履歡迎之理?只是此時的秦劍已非倚馬可待的才子,皺眉苦思無法下筆。俟中夜,拖着疲乏腳步偕濟哥離開雜誌社,秦劍心慈,定要駕車送濟哥回觀塘家。車至彩虹迴旋處,秦劍煞停汽車找點燃的煙蒂,路靜人稀,過路汽車皆以全速疾駛,停車路中,無疑以命相搏,濟哥嚇得骨骨抖。煙蒂終找到,繼續上路,濟哥不敢領教,中途求下車。濟哥懂相學,直覺上秦劍靈魂已出竅,此乃不祥之兆。第二天回「邵氏」上班,有人通報,秦劍昨夜在宿舍自縊而亡。秦劍死後半年,林翠、王羽拖手進禮堂,高奏結婚進行曲,有情人成眷屬。時光匆匆,九五年林翠患哮喘病死台灣,一五年王羽泰國曼谷機場中風,現在台灣休養。義山《代贈》詩:「樓上黃昏欲望休,玉梯橫絕月如鉤;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去者無愁,病者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