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社會這二十幾年是看着李卓人的頭髮由烏黑變成斑白。星期一那天,選舉點票之後戰敗的他在台上哭成淚人一剎那,人們開始面對一個現實:像李卓人這批早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已經為爭取香港民主發聲的一群,在以前叫立法局現在喚立法會的議事堂,未來四年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長期關注香港政治與民主發展的巿民,目睹戰意強橫的一代黯然退下,難免心有戚戚。這些不同時期在香港民主長路鋪磚叠瓦的老兵,在曾經沒有一絲民主的歲月,在通往今天民主社會的陽關大路打開大大的一個出口。儘管時代變換之間各派各系的快意恩仇延綿不去,有人嫌李卓人太過左翼兼大中華膠,也有對其他人有着這樣那樣的負面看法,可是他們往日意態昂揚引經據典斥責官僚的記憶永遠不會從人們腦海抹去:那是香港走向民主的薄霧破曉,是代議政制進入尋常百姓家的昔時,是啟蒙星期一下午點票中心鮮花在抱欣喜揮手年輕一代的民主先行者。「不容青史盡成灰」,于右任的詩句於此刻的香港心情是最適合的注腳。
選舉之後,直選部份留下英治時代已是立法局議員的只有涂謹申一人。在涂謹申進入遮打立法局的前前後後,這次高票連任的葉劉淑儀當過港英政府首席助理保安司,亦曾參與涉及居留權工作,今昔相比,世事往往就是如此時空互易。然而,在絕大多數直選議員是九七後進入議會的。來屆立法會,尤其民主派及本土派兩大系統,新人事之下湧現新氣象自是必然,相信他們更加關注本土事務,亦會與中國因素漸行漸遠,脫離上一代大部份民主派議員的中國中心主義,轉以各種層次、形式、行為、言語回歸本土。
議會內外辯論社會往何處去
去世多年的美國國會眾議院前議長奧尼爾(Tip O'Neill )曾有一句振聾發聵名言All Politics is Local(所有政治都是本土事務),放諸四海皆準,香港也不例外。新一屆立法會內,不乏生於斯長於斯的第四、五代香港人,與之前的三代相比,他們年輕、勇敢、創意,在紛亂時代找到一己定位;對父執輩隻手開天闢地心有所感,對一路走來的民主之途刻骨銘心。更重要的是,他們並非第一代的在戰後小城但求三餐溫飽苟全性命於亂世,也不是第二、三代埋首家庭建設的嬰兒潮世代,而是決意保住此前三代一點一滴掙下的自由與自主空間的新時代香港人。
雨傘運動帶出以更大共同利益為中心的「我們」概念,這將是未來立法會嶄露的其中一種核心價值,其中朱凱廸與姚松炎在直選和功能組別遙相呼應,香港土地發展的未來令到社會有所期待。除此之外,理念類同者不少,但他們不需刻意外力整合,而是因着議題構建組合,靈活機動,既沒有飯盒會的裝腔作勢,遠不是組建在野聯盟如此浩大政治工程。這是個人與集體的比對,自來自去的擴闊空間與無比彈性,極可能是立法會新一代的主調顏色。
新一代關切的議題明顯會比上一代更多本土特質,準確來說是「貼地」。自由與民主固然是牢不可移的底線,之外所見是公義、環保、權益三大範疇。事實上,這亦是雨傘運動之後確見的社會改革指向,年輕一代機靈敏感,對社會議題的感覺將較諸前輩議員快速。易言之,從議事文化至議題發掘,未來皆會出現質與量的變化,以一些新任議員選前言行可見,未來以民間為本位的意識形態必會升高,本土民生議題隨之大增。至於總體社會走向,及時調整敏感度以資跟上是免不了,意識形態則朝關切弱勢社群轉進,聚焦1,000平方公里香港土地的新立法會即將到來。
不過,新一代的接班或會帶來可能出現的另類煩惱。以第二、三代港人為主要意識形態結構的現今香港社會,面對新世代進入立法會及所代表的價值抬頭,難免出現各種擔憂,結果可能包括對年輕一代主動疏離,另一則是由此萌生強烈反彈,拒絕擁抱新世代。這些情狀曾在學運結束後的七十年代美國出現,上一代逐漸退出社會之際,於社會運動冒起的年輕世代此時進來,爆發代際磨擦不足為奇。這時候需要的是雙向的誠意與尊重,抱守開放態度,以積極心態面對新情勢,冰封的關係可望解凍,從而茁壯成長。
立法會選舉塵埃落定,廣闊的泛民先輩光譜留下的是遍佈地區的堅實基礎,縱然當中各有顏色,惟民主本質不變,客觀上構建成可持續的社會運動本體,在現有基礎上向前推進。這是地底下的根與地面上的莖共生關係,誰缺了誰都不能單獨存活。因此,一場新的社會文化改革運動,將在個別新任立法會議員推動下於小範圍開始進行,以人文與生活為核心,挑戰多年不變的社會發展方向。這場關於社會往何處去的大辯論將在議會內外開展,經過努力,新的改變也許就在不遠處。
一代人去,一代人來,於廣義的民主派議員而言,離去的廣獲尊敬,優雅步下台階,新一代則志氣飽滿,躍躍言表欲試。世代交替,安靜和平充滿自信,這是香港30年民主經驗最可貴之處,足向世人展示700萬港人完全有資格全面普選立法會和特首。年輕世代躊躇滿志準備改變社會的前夜,回望迤邐三個世代的民主路途,民主先輩「不信青春喚不回」的不懈鬥志與戰意,是刻下最需要的精神裝備。
安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