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火鍋非彼火鍋 - 楊靜

此火鍋非彼火鍋 - 楊靜

這日,讀書到一半,窗縫鑽進一股奇異香料味。大腦驀然放空,字是再多一個也讀不進,索性在網上搜索各國菜餚。看乳酪只覺膩,咖喱則太稠,炸豬排做出一千種花樣仍然是炸豬排——突然間食指一動,終於辨識出這久違的召喚:我是想吃火鍋了。
華人超商賣五六歐羅一包的火鍋底料,可問題是這裏沒有削好的肉菜,也找不到哪怕一種肉丸,總不能把一整條豬血腸扔進去滾吧。就算把菜肉都切好擺盤,難道要我一個對着熱鍋下肚,估計沒兩口就被孤寂填飽肚子。城裏幾家中餐館都南轅北轍,餃子館是溫州人開的,廚師則從越南來;上海菜是東南亞風格,米飯中埋伏着一堆鳳梨,一家也不能指望。然則功夫不負有心人,24小時後,我坐在去法蘭克福的大巴上,朋友說火車站旁就有一家火鍋,來回路程3個鐘,我願意。
店裏半是德國人半是華人。華人桌上都立着底料鍋,半紅半白陰陽相扣,吃起來既不廣東也不四川,佐料和火鍋料倒是足的。我一面搶奪最後幾條油豆腐皮,一面偷聽台灣男生對德國女伴解釋豆腐、凍豆腐、油豆腐有什麼不同。德國人都在吃自助中餐,米飯上疊着十個菜,咕嚕肉、乾煸四季豆和雞絲粉皮融在一起,一口能吃出五餐飯的味道。
這時候,食物是虛的,細嚼慢嚥的是想念。記得初到香港那年冬天,羊毛衣也擋不住濕氣順着脖頸往裏爬,鑽進前胸後背圍攻乾癟的身體。「不如打邊爐」——那時的男友花名「地圖王」,忘記在旺角還是佐敦下車,輕車熟路找到一個紅白藍布包起的大牌檔。店家話不多,利索點好銅爐,又擺上牛肉、生菜和粉絲,調料只得生抽和碎尖椒。這也能吃?吃慣蒙古牛油火鍋的我很難不質疑這樣的簡約。但幾片牛肉下口,就停不下筷子,偶爾咬爛一粒辣椒,舌尖心頭都被點燃。粉絲更加吸味,吃多幾條就要喝啤酒解鹹,然後忘記教訓再吞一口。那時人生地不熟,看什麼都好奇,沒有雪的元月,各式樣的人圍在圓桌涮肉片,大聲話家常,熱氣升騰繚繞。再叼一口肉片,吃進去盡然是年少時家的味道。
其實爸媽都不喜歡去火鍋店,母親口味淡,不嗜葷腥;父親工作本身很多應酬,在家最喜自己拉麵炒菜。可我愛極火鍋店內無窮盡的選擇,還有跑來跑去添菜的瘋小孩。每逢重要考試、生日、長假,他們總會帶我去附近蒙古火鍋大吃一頓——大吃的是我,他們很快放下筷子,趁我無法回嘴,講些道理。道理一條也沒記住,翻滾的紅油鍋對面,抽雪蓮煙的父親和慢慢飲黑米粥的母親,也模糊在熱氣裏……
正想着,警鈴大作。近日大家都是驚弓之鳥,德國食客全部起身,店家大聲安撫人群說是樓頂電路短路,並無大礙,只是要等消防人員來關閉警鈴。「安全第一」的德國人開始排隊繳費,淡定進餐的只剩三四家華人。其中一家講廣東話的,爺爺吩咐孫子,趁沒人把鮮蝦整盤拿來,孫子左右開弓,嘴中銜着三隻雪條,大功告成。
隔幾日,幾個德國朋友聽我火鍋難求,請我上門晚餐。我餓了整天,只為晚上大開殺戒。可坐在餐桌前傻了眼,火鍋是火鍋,只不過是瑞士火鍋——沸騰的芝士嘟嘟冒泡,兩籃自家手作的麵包,用叉子插上蘸一下就可以吃了。「我們是為你做的,不然這麼熱的天氣才不會吃這個。好吃嗎?」也不是不好吃,只是未曾料到的不一樣,我只吃不說,是真餓,也是賣力表演。
誰知道呢,又是一站了,有(瑞士)火鍋也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