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世界 - 唐顧

花花世界 - 唐顧

前些年偶爾到福州,在閩江邊,倉山上,留下不少老洋房。許多年久失修,早已無人居住,但因地氣溫暖,花木不須照料也自扶疏。石榴、韭蘭到處開花,吊竹梅沿着水池攀緣生長。此皆普通市井所愛,雖然早已有之,總不入士人之眼。士人儘管也「灌園」,種的花兒卻極不同。明清文人留下許多討論種花的文獻,絮絮叨叨,談得最多的乃是菊花。也不要乾淨了,老實說要用糞土水沙和成花泥,用土糞澆灌花苗。也不怕麻煩了,「澆灌宜勤」,還要編個籬笆給它依靠,以免頭重腳輕,開到盛時撲通栽倒。
有一位清代戲曲家謝堃,出生在人間福地揚州,曾種了三百多種菊花,有兩種最為特別。黃色的名叫「黃金如意」,花大如碗,全開後,花瓣分成兩股,一半左旋一半右旋,末端又各自高翹起來,像一柄如意。白色的名叫「玉鈎斜」,小碎瓣聚攏在花心,一長瓣獨自斜拖,像湯匙一樣伸展出來。此種奇形異狀,今日恐怕不難培育,而在當時卻未可多得。
難得謝先生並不拘泥雅俗,他的筆記裏寫到晚香玉,亦即俗名「晚飯花」的草本植物紫茉莉。此花因風媒傳粉,生長容易,不挑地方。它莖長葉圓,而花甚細弱,色澤亦不過紅、黃、白三種,雜交則顏色相混。本來是很不起眼的小東西,謝先生卻說它「近夕則香,可以辟蚊,故婦女愛以盆種之」,又因其驅蚊功能,特地說明應該放置在帷幕與床榻附近。這種以日常眼光看待花木的趣味令人心悅。
在嶺南遊蕩時,似乎沒有見過晚飯花的蹤影,而江南庭院常有種植。有一次在北京老城胡同裏亂逛,卻與它不期而遇。人家牆根隙地裏,除了幾棵月季,就只它搖曳在大爺大媽蒲扇風中。
晚明以後,晚清以前,全國的時尚中心在蘇州。蘇州人以為雅的,四海隨而以為雅;蘇州人覺得不上檯面,就要被所有人鄙棄。紅木傢俱有「蘇樣」,糕點有「蘇式」,穿衣吃飯唱戲買古董,都要緊跟蘇州潮流。曾在清代詩集中讀到上海嘉定的風土人情,直至嘉慶年間,尤以端陽鑼鼓盛過蘇州為驕傲。簡直像今日緊追熱播劇集、紅毯秀與明星街拍的芸芸眾生。
然而蘇州人本身也有潮流要跟。他們先眾人一步,趕潮流趕到了海外。有一位嘉道年間的讀書人李福,說他在市上看到的百貨,倒有一半來自外洋,實在是貴遠賤近的心態作祟,而引起這番議論的竟然只是一朵洋百合。
這花兒不在國人知識範圍之內,傳統植物書籍不予記載,可是「翩翩似飛蝶,華采何昭彰」,確也不能自掩其美麗。李福的心態頗為微妙,他能承認此花名字既佳,顏色亦好,卻畢竟不能坦然接受,覺得這花兒徒令世人向慕浮華,樸素的美德誠恐被大家遺忘。
其實,在未曾進入「商業模式」以前,士大夫群體中已有人讚美洋花。康熙年間何焯在李光地官署裏見到一株開了好幾朵花兒的西洋植物,雖叫不出名字,卻覺得它與木芙蓉相似,香氣又濃郁,很為秋容增色,於是作詩詠之。從這樣的描述看來,似乎也正是百合之類。
「州官放火」,原來不妨;「百姓點燈」,多了才使人擔憂。然而大勢所趨並不可擋。到光緒時候,江蘇丹徒縣誌記載花木,已說「洋人攜來洋花數種,植於洋房,其花皆類翦綵所為,無生動之致,邑人或分其種蒔之」——老百姓早已讓它開枝散葉,可是寫書的士大夫,依然不懂得改變自己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