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淅淅,玉露冷冷,夜來幽夢晤華山,永遠的苦笑,無盡的歉意。何時識華山,正確年份已不可考,大約在八二年初,我剛離「無綫」,賦閒在家,有朋友找我寫劇本,便是「邵氏」《鹿鼎記》。我本無寫電影劇本經驗,想是金庸名作,內容豐,素材繁,應不難編,一拍胸膛,接了下來。「邵氏」派出上海電影專科學校畢業、賀蘭山徒弟華山跟我合作,甫見面,便投緣,一是上海人,二乃年紀近,易溝通。《鹿鼎記》是金庸封筆巨鑄,洋洋數百萬言,當不能全放電影中,如何處理?華山提方案:刪繁削雜,換言之就是縮龍成寸,小說輪廓全入電影,起承轉合,前後呼應,攝影師張德偉拍腿喊好。我轉念想:不妥,一逕講故事,人物如何細寫?說了故事,疏忽人物,有如買櫝還珠,何笨之有!馬上提異議。華山笑瞇瞇、柔聲問:「那沈西城!你打算咋辦?」我素喜韋小寶入宮邂逅康熙跟海大富、假太后鬥智那段情節,建議抽出來拍。華山仍然笑瞇瞇:「那行嗎?」我說:「我先寫個大綱,你交上去給黃家禧看看!」黃家禧是「邵氏」重臣,掌電影,方逸華之下、萬人之上,華山頷首。兩天完大綱,交華山轉禧哥,不出三天,答覆來了——「准奏」,開工大吉。
可我小覷金庸,厚看自己了,原來這一段,足可拍兩部電影,少不更事,不願削節,盡可能把情節放進劇本。一個月後,劇本厚厚一疊呈上,華山瞪眼:「這麼厚?」拿去交功課,良久未得回音。最後傳來開拍消息,我大為振奮。電影公映,編劇加上「司徒安」的名字,華山安撫我說劇本太繁複,只好請老手司徒大師出馬斧削,心裏不免酸溜溜。後來方知道電影不同電視,要精簡。《鹿鼎記》劉家輝演康熙,汪禹飾韋小寶,八三年上映,賣座不俗,口碑亦佳,我成為編劇家。
合作既順利,華山又找我編劇,那時我移居杏花邨,住美孚的華山不嫌路遠,常來我家談劇本。在「邵氏」,華山並非一線導演,卻是實力派,所導電影《大家姐》、《法網難逃》,叫好叫座,方小姐很看重他,片子一部接一部拍。那時,華山想把黃鷹的《水晶人》搬上銀幕,問我意見。黃鷹仿古龍是一絕,古龍原著、楚原導演,早成「邵氏」賣座保證,華山有意仿效,欲塑造黃鷹原著、華山導演的金漆招牌,我當然同意,也以為此路可行。大家談意深濃,閉上眼,前面出現三道燦然亮光,正是花綠綠的鈔票。於是潛心讀《水晶人》,且看黃鷹寫作風格——「庭院靜寂。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已經入睡,蘇家的上下人等也沒有例外。蘇伯……只想一個人留在庭院。今夜的雲已非常好……」瞧!全是古龍的影子。看畢小說,動筆寫出一稿,華山不滿意;再第二稿,仍不收貨。斯時我才發覺華山變了,盛名所累,要求更多,今天想好的,明天推翻,再來,又推翻,周而復始,終無了結,我放棄,建議他去找黃鷹來編,否則長夜夢多不成事。自此一別,少見華山,八年後(九一年),拍了《天使特警》便息影,年方四十九,正值盛年,他的老朋友吳思遠常為華山慨嘆,不為家庭,成就更大。華山是圈中出名的「恐妻家」,從不敢逆太太陳小雲意,出門只帶一百大元,試想如何應付身邊的編劇、武師、攝影等工作人員?我們談劇本喝茶,幾乎都是自費,有時更得羅漢請觀音,每遇此景,華山作揖擠笑:「謝謝各位兄弟了!」苦處難言。華山生得俊,不少女明星都想一嚐「唐僧肉」(小鮮肉),其中一名汪姓艷星對華山特好,風騷媚眼拋,旨在惹彼憐。可華山沒膽,對女人他從不敢主動,只默默含笑,然後肩一縮,溜掉。前幾天跟思遠喝茶,聊起華山,方知道他已打現實世界溜掉了!
(附記:時光荏苒三十多載,華山、汪禹歸道山,學弟家輝中風住老人院,張德偉不知去向,十年人事已滄桑,何況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