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作家和書相涉的電影現在相當多,也許是因為書的命運岌岌可危,反而激起人們對書與出版話題表示強烈興趣。電影《筆羈天才》上映,以傳奇編輯麥斯威爾.柏金斯(Max Perkins)的傳記為藍本,描寫其與作家湯瑪士.伍爾夫(Thomas Wolfe)的關係──本以為香港的伍爾夫粉絲不多,但電影上映也有相當效應,不少人主動去發掘作家與編輯之真人故事了解背景。
有些關係是既親密又矛盾,千絲萬縷說不清,作者與編輯的關係就是如此。筆者自己寫作,也編過書和雜誌,看電影就難免動情。文學作者是一種相當自我中心的動物,寫作時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片中伍爾夫就是個無法則止的流瀉型作家,能量兀自流出,動輒就寫了數千頁。而編輯是種要面對外界的職業,如同要把水盛入杯子,必須賦予作品一個可以被接受的形狀。於是柏金斯的工作就是動員伍爾夫把小說刪到可以被消化的程度,要讓書成為暢銷大作。這裏面其實沒有清晰的定規,關乎對閱讀的判斷與直覺,而實際操作更加是非常微妙的人際關係手腕,一不小心就翻臉。筆者少時不夠謹慎,曾在專欄中寫過「超字是作者嘗試挑戰編輯的底線」,從此被一位前輩編輯高層盯上,時時留意我的字數。有些編輯比柏金斯更惡。
香港出版業萎縮多年,書籍編輯發揮空間不多,現在連報章雜誌的編輯都沒有資源去回應作品,網媒的工作流程就更短。而雖然作家總是非常自我,但在寫作到發表出版的過程,一個作者其實經常茫然而無助,需要編輯的意見帶領。到現在為止,與編輯的親密程度還是暗暗地影響我寫稿的動力。
電影把柏金斯和伍爾夫的關係描繪成父子,有一場,當伍爾夫仍在失控地寫着已經數千頁的《時間與河流》,柏金斯以命令的語氣叫他停筆,爾後柏金斯把雙手交叉疊於腦後,那幾乎是犯人受罰的姿勢。於是我不免在二人的父子式關係中看到很多規訓與權威,代表理性、現實、擁有美好家庭的柏金斯,常常是在馴養那個野性、自我、生活放蕩、永遠長不大、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伍爾夫。這裏有一種美國式「自我vs家庭」的矛盾情境。
作家是種很難相處的動物。在飯桌上,柏金斯的妻子說自己也是作家,寫劇本,伍爾夫態度不屑地一口打斷她,這裏既有小說對劇本的文類高下之見,也有男權抑壓女性表達的粗魯。係幾難頂。看時心想,我就是一直不要讓自己成為這樣的人啊。但性格中的編輯部分又來說服我:當見到傲氣的天才,如果他真是天才,就不要只想着削去他的稜角,而要想辦法讓他發揮,他會為世界開拓出稀罕的領地。其實也有人這樣忍受及教育過難頂的我。人活在世界上,位置與方式不一樣,不能要求他人以你想的方式來行動。文學至少是讓我們見到人的千奇百怪,傳遞的是這樣一種信念:重要的並不是獲得事業上的成功,而是能像柏金斯那樣,總是捫心自問,到底是讓事情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即使那是你最擅長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