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農曆七月,想起母親,也想起上海外公。母親棲老人院,已難辨事,昔日記憶在,近事一早忘;至於上海外公,隔別逾一甲子,大抵墓木已拱!稱「上海外公」是由於不是嫡親的,上海弄堂鄰居,姓龔名傑人,教師匠,具文采,好公義。母親在我襁褓時已去香港工作,留下外婆和三個月的我相依為命四年多,四年中,吃苦不少,不時捱餓,母親匯款月底未到,缸中無米,外婆帶我串門子,逐門挨戶蹭飯,上海鄰里俱親和,慈眉善目,來了不速客,無非添筷擺碗,歡迎不迭,我倆飽飯一頓。冬天冷,水龍頭結冰,外婆揹我到老虎灶取熱水,銅煲重,上海外公趕來幫忙,他說:「關琦外婆!儂看牢關琦,我幫儂去拿!」搶過銅煲拔腳奔,生怕外婆跟他爭。外婆跺腳:「老頭子!窮幫忙!」看似罵,實是嗔。不一會,上海外公提着銅煲氣沖沖趕回來,外婆還未開腔道謝,外公已「沙」地一聲將熱開水淋在結冰的龍頭上,冰融了,龍頭扭得動,外婆手一扭,水哇啦哇啦射出來。難得看到水龍頭射水,小小的我,樂得拍起手掌,這時候,外公一把抱起來,在我胖嘟嘟的臉上親一下:「小關琦!明朝外公帶儂到大世界去!」一聽「大世界」,我立即摟住外公的脖子猛叫「親親外公!」外公樂得掉下眼淚水,外婆笑罵:「一老一小,愛發瘋!」
外公教書的,有誠諾,第二天帶我去「大世界」,先在入口處照哈哈鏡,看到鏡中變形的自己,我呵呵笑起來,外公矮着身子湊過來一起照,我指着哈哈鏡道:「外公好滑稽!」外公孩子氣地問:「哪能滑稽法?」我少不更事:「像隻猢猻!」外公不怒反笑:「對!外公是老猢猻,儂是小猢猻!」抱起我直往劇場看六齡童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我哪懂戲,只愛看北派,兩個武生手舞長槍擋刺格戳對打,全場喝采,當少不了我份兒。看完《三打白骨精》,禮尚往來,陪外公看京戲,「唏哩哇啦」的唱,悶死人,三歲孩童不耐,踢腳蹬足,外公有治頑妙藥:「關琦!一會兒看完戲,外公帶儂買小關刀!」「好好好!」我大聲嚷,還添條件:「我要沙律麵包。」「大世界」門外有一檔俄國包點,所售沙律麵包,刮啦爽脆,美味非常,小小孩童可啖兩個。外公從不吝嗇鈔票,我想吃的、玩的,付鈔不皺眉。買了小關刀,刀刃發亮,刀柄漆紅黃綠三色,握在手中,滑溜溜,十分好舞。外公興致到,捲起長外襬子塞進腰際,金雞獨立,舞起刀來。我不知道外公可學過功夫,舞刀架勢不遜蓋叫天。
夕陽西下,打道回弄堂,家家生火舉炊,外婆苦愁眉,外公二話不說,拖着外婆、抱起我往他女友李女士家走。李府在哈同路上的一幢小洋樓,進門是個小院子,長滿不知名的花草,拉開長玻璃門是一條柚木樓梯直通二樓飯廳,飯桌上早擺着一鍋熱騰騰雞湯,我一躍上椅,伸手撕下雞腿,送進嘴裏猛嚼。外婆罵我,外公道:「小囡是格嘸樣子,弗罵!」有外公壯膽,我連另一條雞腿也包銷了。據外婆所說,我一歲半時,半夜驚風,眾人六神無主,上海外公匆匆撬開我口,倒下半包「雷允上六神丸」,喃喃道:「死馬當活馬醫!」結果我給救了過來。
五二年一個春天夜裏,外公來弄堂:探望,握緊我的小手,含淚說:「關琦!過了今早夜裏,阿啦就看不見面了!」聽得我一頭霧水。第二天,外公親送外婆和我去火車站,才知道要南下香港同母親團聚,哭泣免不了的,我咽着聲音說:「外公!我捨弗得儂!」外公摟着我:「關琦!等你上學後,我寫信畢儂!」七年後,接外公信,道離愁,訴衷情,附詩云——「韶光似箭七年久,兩地睽違路不通,未卜何時易來往,相逢定必淚滂沱!」相逢是夢,今生未見。夏夜賞荷,孤芳在眼,我亦遲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