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七月二十日,晴,宜出行、會友。下午三點,我坐在上環一間茶餐廳,等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四十二分鐘後,他終於出現。陳雅明,港大學生會期刊《學苑》前副總編,髮型跟我在媒體上見過一樣,是六、七十年代「騎樓裝」,但當日最令人驚喜的,要數他那件九十年代復古風的牛仔外套,非常《天若有情》,「落日遠去人期望,留住青春的一剎」。
認識陳雅明,是因為有天我在專欄寫,小時候志願是當理論物理學家,陳雅明當日看了,在臉書告訴我,他也是。他中學參加過物理奧林匹克,且得獎,後來,用他自嘲的話來說,是「墮落從文」。見面那天他記錯時間,遲了大到,一來即忙不迭賠不是,聲如洪鐘,當場把我嚇一大跳,但坐下來後,又忽然有點兒靦腆,似乎不知怎樣打開話匣子。儘管他參與編輯的《學苑》曾被特首點名批評,他本人又被視為港獨思潮先驅之一,但說到底,他還是一個青澀的年輕人。
這次見面是我約的,於是我開門見山說:「兩個月前我訪問作家郭梓祺,他是個不合時宜的人;而你跟他相反,近年你有份編的《學苑》,似乎代表了一個時代,所以我想訪問你。你覺得你跟這時代有甚麼關係?」陳雅明毫不猶疑地大聲說:「我就在時代漩渦的中心。」但這樣一揚聲,他身後的侍應和一枱食客立即瞪着我們,神情迷惘。對,這間不起眼的茶餐廳,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跟時代核心的內圍或外圍扯上關係。
我繼續問:「你對政治似乎有種理想主義的憧憬,可以談一談是甚麼個人經歷,導致你有這些想法嗎?」陳雅明說,中國人的劣根性已無可救藥,共產黨也決不可信,香港人要尋找出路,就要跟中國保持距離,越遠越好。他最終的願望,是香港成為中立國,做「東亞瑞士」。我說,中國人有劣根性,難道香港人沒有?陳雅明答:「不錯,香港人也有劣根性,但那是我可以忍受的劣根性,且香港人有望轉變,大陸人沒有。」然後他開始講述北京旅行的遭遇。
去年底,陳雅明在北京參加當地旅行社的長城遊,團費便宜,但一上旅遊巴,導遊即告知根據國家旅遊法,必須徵收額外費用。肉隨砧板上,他只好忍氣吞聲付錢。登長城不夠一個鐘,即被帶到玉石店,一個聲稱是老闆兒子的中年漢登場,跟你大談人生,時候到了便說:「難得這麼投緣,今日大平賣,這裏的貔貅玉石,每件至少四千,但你愛付多少都賣給你!」各人鴉雀無聲,老闆兒子忽然聲淚俱下:「原來朋友是不值得信任的,罷了罷了,幾百元我也賣!滿意了嗎?」結果陳的友人花了幾百塊買玉。回到酒店,陳上網查看玉器店的底蘊,一無所獲,已知受騙。這時他憶起在場的中國人,大部分對那場「戲」冷眼旁觀,大概早已心裏有數,但偏沒有一個人出聲,這種集體麻木令陳雅明非常心寒。
我明白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但要說這樣便證明中國人不可救藥,也未免太輕率。追問下去,便談到悼念六四。陳雅明說:「二零一二年前後,我參加過維園燭光晚會,當時也覺得激動。但事後回想,那感覺有點奇怪,彷彿是參加團契時,『聖靈降臨』帶來的一種感動,之後我決定不去了。我其實沒主張遺忘六四,反而認為香港人該記住六四,但原因不是為悼念,而是為了提醒自己:中共殘殺學生,是永遠不可信任的政權。」
我問:「你小時候夢想做物理學家,為甚麼卻在港大讀政治和比較文學?」陳雅明苦笑:「理論物理太難了。中六前我理科成績很好,但中六開始留心時事,荒廢學業,結果讀完副學士才能升港大。」沒想到他的求學之路這樣曲折,忍不住再問他的成長經過。原來他九二年生於東莞,小一那年來港,覺得跟環境格格不入,由小學到大學,朋友不多,總有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難怪他的臉書版面是一張《東邪西毒》劇照,歐陽鋒叉着腰獨看蒼茫大地。中學時,他喜歡看孤高而愛炫技的錢鍾書和李敖,如今最喜歡的作家則是魯迅、三島由紀夫、卡繆;最喜歡的書是《異鄉人》、《變形記》、《尋羊冒險記》;對他影響最深的文章,是《吶喊》自序──「不因為魯迅的文字好,」陳雅明說,「而是因為整篇文章……怎麼說呢……有一種孤獨感,我很有共鳴,也想寫這樣風格的文章。」他現在的理想是寫小說、出版雜誌。他認為網媒只求即時反應,不重視深度分析,他希望經營紙版雜誌。至於參政,他沒詳細計劃,但盼望友人梁天琦當選後,能為他的政黨出一分力。(陳雅明現在當然知道是無望了,因為他覺得自己跟理念相近的梁天琦一樣,已被「終身剝奪政治權利」。)
從現實談到理想,由政治聊到文藝,不覺夕陽西下。我憬然明白:能帶領時代的,往往也是被錯置在時代的人,像陳雅明,一個梳阿飛騎樓頭、穿劉華外套、夢想過周慕雲生活的人。想起《吶喊》自序第一句:「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 立此存照,希望他幾十年後回首前塵,依然對青春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