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阿媽 - 鄧達智

如果我阿媽 - 鄧達智

自己印象中,阿媽失儀有兩次。
頭一次,坐在我們與禾堂、牛房、豬房、雞房、穀倉與大廚房相連的平房組屋門檻,清楚記得媽拿落頭髮上絨線編成的紅花,眼淚大滴大滴掉下來,繼而失控狂哭;抱着她的手臂喊:媽、媽不要哭,誰人打了你?路過的人都望過來了,媽、媽不要哭……這串畫面非常深刻,歷久常新。
那年我可能未滿四歲,應該未上幼稚園。後來片段重組才了解阿媽當時從早逝的外婆喪禮回來,憶母之餘,還有踏上今天不少大學生由父母陪伴上課的年歲她已被做大婆,箇中難堪、淒涼、落寞如何細訴?趁追悼母親,一併崩潰。
童稚認知,哭得淒厲,莫若被阿媽體罰;所以問她,誰人打你啦?
另一次,自己已中三,母親着我幫她搬運兩大箱,用當時標準新奇士橙紙盒裝載各式書簿並生活雜物,然後以牛皮紙再包蓋的Parcel送到郵局,寄給遠在加拿大Kingston唸書的二姐。她是我們眾多姊弟離家第一個,我們從來未有過寄大型郵件的經驗,舊時物質與富裕怎比今天?能寄多少盡量寄。
首次面對子女生離,雖說堅強,我媽午夜夢迴、寒冬大清早弄瓦罉臘味煲仔飯讓我們吃個溫暖才出門上學,忽爾驚醒,啊;其中一個不在身邊囉。(數十年後還要白頭人送黑頭人,不止一次;先三姐、再待十多年是二姐,之後我媽本來強壯似條牛的身體狀況,漸次下降。)
當年大型郵件重量不得超出 22磅(21磅?)我們都在家小心量秤過,誰知郵局的老式量磅顯示超重3安士,不及格,需重新分配包裝……前半生扛起兒女成長責任,承擔一頭複雜的家,我阿媽精神多緊繃不用說了。一條心,就是將面前女兒需要的生活雜物寄到遙遠的她,忽以極速手勢將包裹解開再弄,神態完全忘我讓兒子的我嚇呆,更不會顧慮郵局內旁人眾多,被注視、難為情得我。
像我四歲,面對阿媽崩潰號哭在旁搖着她的手臂勸阻:媽,媽不用急,今天過時寄不出,拿回家,明天再來過……口中唸唸有詞,她說:你二姐有需要的啊,一定要立即寄出!
屢勸無效,直至她早約好的外公出現,見女兒情緒激動,低聲相勸:雲,不急,時間充裕,讓智幫你,先休息一下……
地老天荒,那是我記憶中,在街外,人來人往,我母親最最最失儀的一次。
與上星期六,自調景嶺開出前往油麻地的地鐵車廂內,一名母親沒完沒了全程提高聲線……對不起,是聲浪!誓迫全地車乘客聽到的腔口辱罵頂多五年班的兒子個狗血淋頭;我媽當年的失儀未免太溫柔。(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