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清代詩人張問陶,在風氣澆薄的乾嘉年代,可算是有數的名家。他主張作詩要寫真情實感,不要蹈襲古人。其實,翻過那卷帙浩繁的詩集,將發現這大半是空談。在一個綿亙千年的悠久傳統之下,個人得不到多少空間來展現自己。有一兩樽舊瓶新酒,已經足以令人欣慰了。
張先生做過京官。北京官多房少,「一間自己的屋子」,是多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攜家帶口的或者要租房住,孤身在京的,常常就寄住在某些著名的寺廟裏。這些地方是漢族文臣聚居之地,大家同氣相求,也可稍稍破除客中寂寞。但張先生猶覺未足,他說,這寺院中過去只有一棵小椿樹,雖然好看,卻也覺得孤單。於是趁着重陽節之前,買了些菊花種在樹下,節日那天,喝着酒,看着花,才得到片刻欣然。
於是他就作了一首詩,主旨簡單。大概是說,一生雖然很短暫,只要人活着,總難免有各樣念想。也不妨豁達一點,順其自然滿足它。頷聯先扯遠了去,說:「九日看花聊復爾,十年樹木亦徒然」,早早見出宦海浮沉之平常。看花,不過隨大流而已;種樹,十年後恐怕人已飄零,樹木長成也不會知道。頸聯又往回拉,說:「一生盡有關心事,萬物聊存過眼緣」。大事不可言,說不盡,而風月無邊,花木扶疏,片刻緣分仍須珍惜。
張先生仿佛深深認識自己的渺小,偶有極坦蕩的作品,不肯再端着一張書生氣的臉孔。他說自己要飲酒,要作詩,要「夢中得句」、「畫裏看山」──「古今大局多重複,只有當前屬我生」。世事不可預測,生而為人卻未免有情。明明什麼也做不了,也要向風月裏用心用力,拋擲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