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書展,主題「武俠小說」,重心在金、梁、古三人。談得太多,難有新意,主辦者特闢「武俠遺珠」講座,邀我說話,愧不敢當。於武俠小說,我是後學,因經營《武俠世界》週刊,不少人遂以為我是「專家」,實際上只是一個武俠小說愛好者。素性鋤強扶弱,茫茫武林當中,優秀作家自也不少,多年來盡被金、梁、古三人聲名蓋過,作品蒙塵,鮮為人知,很是不公,也就花了一些工夫,擷取資料談談兩位被忽視了的武俠小說作家吧!先說張夢還,交情深厚,九六至〇八年間,常見面,喝咖啡、聊武俠,前事歷歷猶在眼,故人已隨仙鶴去,謝世逾八年。張夢還,蜀人,國共內戰當過兵,跟共產黨正面交鋒,惟每當提及,夢還大哥多支吾以對,顯然往事不欲重提。南來香港,生計無着,就想到寫小說,初撰推理,後見武俠小說受歡迎,改弦易轍寫江湖事,既有戎馬經驗,又歷槍林彈雨,寫起來自然得心應手,很快成了名。怎個「成名」法?作家鄭義這樣描述——「在民國五十年代初期,金庸的《射鵰英雄傳》力拼張夢還的《沉劍飛龍》,戰況極為劇烈,被香港報界稱為『龍鵰之戰』。《百度百科》則稱張夢還『文字功力直逼金庸,而與梁羽生在伯仲之間』,他結集出版的武俠小說共有十二部,盡皆新派武俠的經典之作。」
提起《沉劍飛龍》,張夢還洋洋自得:「對呀!那時候我跟老查對壘,看似廝殺,其實旺了《武俠與歷史》(註:金庸出版的武俠雜誌)的銷路。」誰勝誰負?張夢還想了想:「不大清楚,大抵打平吧!」管他打平不打平,能與金庸並肩,已非等閒。然而,張夢還志不在此,立心要創新門派,他的力作《青靈八女俠》,描寫八位女俠行俠仗義事跡,開創了婉約陰柔的風氣。在一次茶座上,我提出上述觀點,張夢還謙厚,道:「不!不能說我開創,寫女俠,宗師是民國時期的顧明道先生,他的《荒江女俠》是古往今來寫女俠寫得最好的武俠小說。」顧明道是江蘇蘇州人,二九年創作了《荒江女俠》,一舉成名,張夢還年輕時,看過這本小說,深受感染,性格溫柔,就專事走陰柔之路,他曾送我一本後期作品《血刃柔情》(台灣「萬象」九九年二月版),送書的經過頗為悲情。一個下午,我同他在北角「七重天」喝茶,他突然從黑布袋中挖出一本書,送到我手上,輕聲說:「西城!大哥窮,沒什麼回贈,就送你一本我的書吧!」這便是《血刃柔情》第一冊,揭開看,扉頁題:「西城仁弟惠存 夢還敬贈 己卯年正月初一(即九九年)」顯然書剛到手。張夢還呷了口咖啡道:「西城!這書我第一個就送你!」言語低沉,眼角噙淚,到今天,想到夢還大哥,彷彿仍聽到這句話,八年矣,閒時總會翻看。《血刃柔情》,文筆古樸,節奏不徐不疾,沉穩而富餘韻,《百度百科》盛讚「文字功力直逼金庸」,此言確也。
跟金庸文字相若的,還有一位「牟松庭」,江蘇常熟人,本名邵慎之,另有筆名「高旅」。八十年代中期,我參與一個文學聚會,座上有邵老先生,半閉目聆聽各人之見,甚少發言,惟一開腔便戳中要點,見解深,分析精,讓我驚訝,經文友介紹,才知道他便是高旅,在《文匯報》上常看到他的雜文,他的傑作《持故小集》暢談文史,賅博精深,吐屬不凡。跟梁羽生一樣,高旅詩詞雋美清雅,有宋人風,作品逾千首,邵燕祥先生稱高旅文才云——「從新聞通訊、時評言論,到詩詞、小說、散文、雜感,得心應手,倚馬可待。」斯為的評。高旅擅寫武俠小說,最為人知者有二,便是《紅花亭豪俠傳》和《山東響馬傳》,後者曾寓目,不知底蘊,竟誤以為是出自民國名家之手。高旅寫武俠,旨在消遣,倘能傾以全力,不難成大家。
滄海多遺珠,今人宜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