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看這些長大的。」
面書上留言給阮大勇的新知舊雨,最常用的開場白就是這一句,當然也包括許冠文公子許思維。「這些」所指的是上世紀七十至九十年代初,出自阮大勇手筆、幅幅人物性格鮮明的手繪電影海報如「五福星」、「最佳拍檔」等賣座系列。上周「品味蘋果」請來許思維娓娓道來尋找海報師的轉折故事,此刻紀錄片《海報師》主角終於現身,談一支禿筆走天涯、記錄香港電影輝煌時代的無心插柳,也談男人的浪漫與憂鬱。
很多人知道阮大勇是位「畫時代」的海報師,但沒多少人知道他還是個收藏家,當年51歲退隱新西蘭,自言「生活可以過得去」歸功於手上大幅升值的一批李可染畫作。「我也意料不到,畫作升值多過買樓。我最愛李可染,最多時候有十多幅他的畫,應該都是八十年代,那時價格由萬多元至幾萬元,後來轉售了部份,現在尚有幾幅留着不捨得賣。」75歲的阮大勇聲如洪鐘,人在走廊未進房間,已聽到他響亮的笑聲。「寧波人說話比較大聲,我來港幾十年口音也是改不掉。」阮老師又一陣爽朗笑聲。
忽然轉性 瘋愛李可染國畫
阮大勇崇洋,自小不愛中國畫,卻於不惑之年「忽然轉性」。「我是1979年突然間瘋狂愛上中國畫,並開始收藏,最初喜歡程十髮、吳冠中,後來獨愛李可染,現在已沒那麼熱忱,變了心。」阮老師笑談以前的發燒程度,八十年代拍賣會並未盛行,畫商打電話來跟阮大勇報告有張李可染畫,他便興奮到整晚睡不着。
「試過最揼心一次,我要拍板買一張李可染山水,已經請經紀跟我去銀行提款,在銀行大堂我反悔了,如果當時買了就發達。」他迷李可染,甚至到了一個點。「我一生人最大的願望,是讓李大師上座我面前,讓我向他鞠三個躬,可惜這個宏願最終沒有達成。」當年畫商打算陪他到李可染府上一趟,差不多機票都買好,但計劃最終失敗,李可染也於1989年與世長辭,留下阮大勇一生的遺憾。
1989年,對於阮大勇是深刻的一年。除了偶像仙遊,還有北京天安門那些槍聲,讓阮老師一家人萌起出走的念頭。1992年新藝城結業,他們便動身移民新西蘭,不帶走一片雲彩。「到新西蘭初期我也偶爾畫畫,但之後十年幾乎是封筆。」
2007年,阮大勇太太過身,阮家決定回流香港,他才再次拿起畫筆,不過從此他所畫皆是自己所喜,不再由人點題。「我喜歡畫李小龍,也畫柯德利夏萍和占士甸。」
「無心插柳」肯定是阮大勇自傳最貼切的書名。
新世代有心栽花連射精都要計輸贏,與阮老師一生滋油與平常心經營,南轅北轍。「我是個從來不去追求,說得難聽點是胸無大志的人。」這不是趕絕未來外母的金句是甚麼?「工作要做一百分,我通常做八十分,慶幸是我從來不找工作,一直是工作找上我來。」對於做足二百分腦細也不放在眼內的亂世打工仔,這是葡萄語錄,但也確是阮大勇活生生的過去,連在「通頂是常餐」的廣告公司工作,他堅持再忙也不OT,結果還是九年間由草稿員升級至美術主任,後來成為一代「海報師」,也像一場淡淡然的偶遇。
1975年,阮老師有位同事認識許冠文和許冠傑,知道他們正為新片《天才與白痴》徵收宣傳畫稿,他便畫下第一張電影海報投稿,最終獲採納,他的處女海報懸掛於全港各大戲院,甚至成為《天才與白痴》唱片專輯封面。之後,他又畫了《半斤百両》,在一支可樂賣三毛錢的年代,這張海報為他帶來2,700元收入。
之後,電影公司老闆迷信阮大勇畫的海報一定賣座,於是洪金寶找他畫,吳宇森又找他畫,整個新藝城又找他,連周星馳的戲都找他畫。
「唉,現在電影找畢加索翻生畫海報,對賣座都沒有幫助,海報都不知貼哪裏了?」阮大勇苦笑回話,絕得不能絕。一個電影黃金時代過去,此情只待與發黃的海報來追憶。
1941年在浙江出生的阮大勇,坦言沒正式學過畫畫,初中畢業後隨父親移居香港在紗廠任職期間,因為常用「複寫紙」寫報告,練就出強而有力的黃金右手。這明明是武俠cult片的橋段,肉類分割員(簡稱豬肉佬)因為難得一身好刀功,無意間得到一本秘笈,練成絕世武功拯救地球。由1966年入行,他一直過自己喜歡的低調生活,「在荃灣眾安街冰室吃一碟滑蛋蝦仁飯加杯雪糕,真的舒服過神仙。」
堅持手畫 絕不偷雞用電腦
然後,阮老師和我說了另一位有「畫壇陶淵明」外號的黃秋園的故事。
「他的畫畫得很好但一生困頓,好像是在飯桌間,因為彎身拾起掉下來的筷子而中風的,救不回了。65歲仙逝前沒有發表或出版過一張畫作,沒有舉辦過一次畫展,一直寂然無聞地創作。」黃秋園死後,他兒子為他在北京舉辦遺作展,大師劉海粟當面用自己的畫換一幅他的畫,李可染觀展後也感嘆:「國有顏回而不知,深以為恥。」
一生低調,說黃秋園,也像在說阮大勇。許思維從一堆舊海報和影迷口中,知道有阮大勇,卻發現他是位一代隱世宗師,連一眾電影人也跟他失聯,最後透過網絡才聯繫上。不同的是,黃秋園死前也沒有開過畫展,阮大勇下個月便會舉行「阮大勇50年作品展」,為自己的創作生涯來一個總結。「海報在社會上的藝術地位不高,導致像阮大勇這種藝術高超的畫家在電影界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何以一張畫可以賣到天價,但加了戲名、演員名稱的海報就沒有價值?」這是許思維冀《海報師》叩問社會的。
談到事業與江湖地位,自詡沒有野心的阮大勇一貫的瀟灑,說:「一般人稱我為插畫家,我始終是廣告公司出身。」談起大勇小作,他還是很自豪。「你們是否喜歡我是另一回事,至少我一直老老實實用手用腦用眼去畫,從沒偷雞或用印刷、放大機、電腦幫忙,作品要簽上自己名字,就應該由頭到尾是你自己出品。」聽到這番話,坊間好「請槍」或左抄右盜的自稱藝術家請你掘個洞埋了自己吧。阮大勇也從沒羨慕比他早「畫出彩虹」的黃玉郎與馬榮成。「他們的風格,幾十幅幾百幅我畫不到,我喜歡一幅幅畫,當然待遇難以跟他們比。」
談到大師是如何煉成的,阮大勇認真說。「天份加後天,缺少任何一項都不可以。」
所有明星在阮大勇手上栩栩如生,畫人無數的他,最愛畫李小龍。李小龍會會長黃耀強更坦言,阮大勇是當今畫李小龍最傳神的人,別無他選。阮老師說,李小龍的神態最難畫。「他那種英雄氣質,威猛的神態是不易畫的。」當年尖沙嘴星光大道上的李小龍銅像出自中國雕塑家曹崇恩之手,也得靠阮大勇當顧問幫忙修正才能定稿。
阮大勇近年更嘗試挑戰自己,涉足雕塑,更成功打造一個李小龍頭像,會在「阮大勇50年作品展」驚世展出。他跟我說,人類從來嚮往完美的軀體、黃金比例、白滑芳容,但畫人無數的他卻追求另類的美。「樂基兒不算大美人,但我喜歡她,最近我又變心喜歡日本的水原希子,但我心中的終極美人還是山口百惠。我告訴你,再偉大的畫家,他所畫心中的女神一定不及上帝創造的女人美,十全十美的反而缺乏性格而變得不美,缺陷美才是大美。」
遲來的老年憂鬱 食不下嚥
古稀年華,阮大勇比誰都豁達積極,天天作畫又突破自己,網上又認識許多新朋友,話語間不忘幽默,是個開心老人。
憂鬱?他已很少懷不必要的舊,樂天如他又何以抑無厘頭的鬱?75歲的他早已忘記「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辭強說愁」的久遠年代,但遲來的憂鬱,卻像流感猛然襲來。「我一向很正常,是步入古稀才有抑鬱症的,那時我經常覺得明天可能會死,24小時不想吃東西。」他順勢從椅子上換一個姿勢,無意間嘆一口氣,我意識到他嘴角微微下垂。
他回憶,幾年前開始,突然失眠、吃不下嚥,他對自己的生理反應感到無助。直至某位醫生朋友看到他有異樣,診斷他患上老年抑鬱,開藥給他控制病情。「可能有心事累積了,很多老人家年紀大了脾氣變得古怪,我年輕時沒有這種知識,只覺年紀大了轉性變煩和罵人,其實有可能是患抑鬱。」從此,他特別關心身邊有同樣經歷的人,鼓勵他們求診不要鬱死。
「有一位朋友跟我一樣吃睡不靈,我介紹自己的醫生給她,結果她痊癒了,我很開心。」阮大勇的畫室與住所,以偶像李可染之名「染墨軒」為題,還有「三退軒」,意喻「位退、行退、念退」。
別人如何評價他,他從來不管,天天創作,他笑指說不定有天,他又「轉性」會變身雕塑家。
從來,時間是最好的地位判官,電影如此,藝術家也如此。
記者:鄭天儀
攝影:潘志恆
【阮大勇最滿意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