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慢 - 楊靜

黃昏慢 - 楊靜

去了新國家,新地方,初初幾日,一天要當作兩天使,銀行、政府、交通、醫院,幾頭奔波。好不容易舒口氣,驚覺一星期已然不見。
落腳的地方屋子很大,近郊區,落地窗開一個縫,就有泥土味的空氣滲進來。鄰居的房屋和我的一樣矮,平平一排稀疏升向遠方,再往上就是大片的天空,彷彿雲上有畫匠潑墨,均勻地灑下一幕深藍。傍晚溫度已跌到12度了,乾爽的風撩動窗簾,倒是洗衣服的好時候。
德國人的自然有多樸素原生,機器就有多精密好用。洗衣機不聲不響地轉動,精確到秒地倒數。同住的男孩搬出多餘的晾衣架擺在我窗前,又打開窗台上的收音機,我的德語不夠用,歌詞更像節奏器,指揮手上動作。有幾分鐘,我差點相信我已入鄉隨俗,變得一絲不苟又幹練理性。
可是暗綠色連體褲口袋那裏,為什麼糊了一圈碎紙屑?自然是因為,我沒有像同住的男孩——一個如假包換的德國人那樣,把衣服扔進,不,放入洗衣機前,檢查口袋,拿出一疊紙巾。
還好此刻已黃昏,足夠時間收拾殘局。我們一點一點把紙屑撕下來。最好處理的是一團一團紙漿,麻煩則是沾黏在衣服面料上細碎的那種。褲子上的還沒處理好,腳邊不知什麼時候也堆起一小股。「不急,我們慢慢撿起來。」他耐心十足,跪下去,就那麼一片片撿起來,人沈浸在動作裏,分分秒秒都過得快。
不知怎的,我記起以前做編輯修改稿件的日子。一開始大可以指點江山,可談過那些巨大的、宏偉的,坐下來,點開文檔,要擇的其實都是這些小紙屑——中英文標點換對沒有,目錄和文本有沒有一起修改,用這個詞而不是那個詞真的合適嗎……瑣碎裏,忘記時間,有時甚至忘記追問每件事的意義,是奢侈的專注。
那樣的慢本應充裕生活,可這幾年,不知是我還是世界,加速度愈發快,像某種大躍進,恨不能每天都一鳴驚人——然而每個人也都這樣許願吧,沒有人等待被驚,都在忙着叫喚。離開了,有諸多捨不得,但也多了些慢和清淨,不知能持續多久,不知會不會又要快起來,然後忘記曾經慢過,忘記慢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