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過十多個女友,細細想都能回憶起些片段:一個夜裏夢多,嬰兒般蜷起來,慢慢挪進他懷中;一個平日冷清,遇見心儀的物件,會鹿般跳起來歡欣雀躍;一個是工作控,無論日夜,只要他睜開眼,就看到她在電腦屏幕前縮着肩膀地工作;一個不喜着內衣,窗簾大開也不在意,赤條條在屋裏從東走到西……
後來她們都去到她們的生活裏了,和他越走越遠。初時還有爭執和眼淚,年紀長了,分手幾乎不用說出口。一個眼神,幾個從唇齒間逼出的字比砸碎的鏡子更有切割力,把兩個不知羞愧嚷着天長地久的人重又割回原形。
女人接着整理衣物、雜件,他在另一個房間扮作看書樣子。直到她們離開他才走出來,偌大的公寓空蕩蕩,每次冰箱裏都只有幾個番茄。孤零零的番茄幾乎總是蔫作一個小姑奶奶的樣子,胸塌下來堆在肚子上混為一體。
他對物的慾望不大,總覺得隨時可以失去什麼,人、電話、錢包、鑰匙、女人、感情、承諾,因此一直鍛鍊什麼也不要、什麼也沒有的能力。他只會做一道菜,調味秘訣就是沒完沒了的加碎番茄,加花椒粉。從第一個女友到最近一任,每位都嘗過這番茄料理。
男人手忙腳亂洗菜切菜,東張西望找調料盒,女人坐在一邊輕笑,眼裏漫溢滿足。有時油煙大,某任拿濕紙巾從身後替他擦汗,畫面極溫馨,他失眠時會不停閃回。還有個女友脾氣大過天,倚在門框挑他的過失。她說話狠毒,張口就是飛刀——「這亂燉幾下也叫菜?」但吃進嘴裏,分明是受用的,卻依然硬氣——「只能說憑藉重口味,賣相根本沒有。」
和她分手後,幾個月裏他把所有閒暇都花在提煉廚藝這件「正事」上,菜還是那一道,但擺盤有了講究,甚至連使用的餐具也經過深思熟慮。菜果然升了幾個等,可感情沒有再來。他一點挽回的心思也沒有,彷彿那段短命情緣就是為了刺激他勤學苦練。
接下來幾個女友是溫柔派,他怎麼做她們都喜歡。有次他偷偷把辣醬換成腐乳,女友還是邊吃邊讚,他聽在耳裏只覺無味。
年紀越大人越懶,有幾次對新認識的女子動了心,但即刻回憶和聯想到男女之間醜陋的種種,所幸罷了。興致好了,他聚精會神給自己炒一盤,心情差就乾脆生吃番茄,反正下去肚裏都一個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