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何藩 - 沈西城

瘋子何藩 - 沈西城

「何藩導演?」我走近那個子不高、臉龐圓圓的中年男人身邊、禮貌地問。男人轉過身,瞧我一眼:「呵!你是……是沈西城先生,日語翻譯?」我點點頭。男人說:「我是何藩!很高興你來幫忙!日本話,我搞不掂!」搖搖頭,一派無奈。那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我一早跑到尖沙嘴「麗晶」酒店拍攝現場去當電影《狂情》的「日語傳譯」。翻生唐僧何藩拉着我到一邊,簡單地介紹了工作內容,就是為片中兩位女主角新藤惠美和小田薰做傳譯,主要是拍攝上的事。我戰戰兢兢,怕勝任不了,在這之前我只當過一回傳譯,那是七五年《明報》主辦的「中日反霸權」會議。大抵看到我有點擔憂,文質彬彬的何藩拍拍我肩膊,柔聲說「放心,都是一些簡單說話,轉不過來,用英文!哈哈哈!」爽朗的笑,如沐春風,怯意漸消。須臾,新藤來了,何藩趨前握手,順便介紹了我。新藤有東洋女性傳統,優雅溫婉,向我欠欠身子,說:「麻煩沈君了!」寒暄一陣,開拍第一個鏡頭,是新藤跟小田薰的對手戲,何藩一清喉嚨:「開麥拉!Action!」機聲滋滋價響,新藤、小田投入戲中。何藩屏息而觀,不到兩分鐘,按捺不住,由靜變動,先是揮手,再而頓足,繼之高喊「做戲!做戲!做啦——」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把我嚇了一跳。拍攝當中,何藩不曾停過手舞足蹈、高叫狂呼……第一場戲完了,何藩滿額汗水,長長吁口氣,在導演椅上坐下來。身邊的工作人員告我「導演一向如此!」於是明白:沒拍戲何藩是紳士,一拍戲,就成瘋子。
第三天,早上去到酒店,不遇何藩,只見青年導演黎大煒,他來幹啥?何藩哪兒去了?攝影師偷偷說:「調導演了!」原來老闆看了兩日的「毛片」,嫌何藩唯美拍法,不夠狂烈野性,撤了他。我很為何藩叫屈,卻不知往哪兒找他勸慰。何藩不拍了,我也丟去工作,拿到的兩日傳譯費,只夠一夜卡啦OK消費。這樣過了幾年,是八八年吧?監製劉輝找我寫劇本,導演正是何藩,故友重逢,喜出望外。何藩還認得我,一如往昔拍拍我肩膊,溫和地道:「哈哈!沈西城!我們又合作了!」這部電影便是《慾焰濃情》,潘震偉、張采媚、李殿朗主演。何藩人隨和,對劇本執着,在節骨眼上,不退分毫,我的伙伴吳道子吃不消,擱筆溜掉,我只好跟李炯佳抖擻精神、千辛萬苦把劇本弄好,那感覺又如承受着七七四十九日的煉獄煎熬。眉慈兼目善,包藏鐵般志,一作決定,天王老子也動不了他,正是何藩本色。電影拍完,賣座一般,偶爾通聞,殊少見面。九〇年,何藩拍《三度誘惑》,女主角邱月清,曾為《花花公子》月刊拍過寫真,靜而優則動,大銀幕上眉黛低橫,秋波斜視,兩朵桃花上臉來,眉眼迤開真色婦,忒是好噱頭。何藩用心拍,成績斐然,再拍續集《四度誘惑》,起用徐曼華招徠,尚缺一個肯為「藝術」犧牲的女角,正巧我那裏有個來自台灣的汪小姐,願為第八藝術奉獻,就推薦給何藩,一拍即合,易名李月仙,拍了好幾部三級電影,總算「衣錦還台」。事後何藩謝我替他解決難題,請飯,才知道他是我的同鄉,十四歲就拍照片,是八屆世界十傑,擅捕捉光影,合與線條,盡展老時代情懷。何藩拍照片,為捕一鏡頭,常佇候同一地數日不去,紋風不動,狀若入定。九七年後,何藩移民美國,在聖荷西安居,電影不拍了,更專注於攝影。前年回港,跟舊友見面,余友吳思遠請他在「陸羽」喝茶,進食時,輒用清水沖洗食物方進口以避油膩,精神矍鑠,行動蹣跚,他堅定對思遠說:「我還在搞攝影,看看新舊技術如何融合得完滿,不然我會一生遺憾。」一六年六月十九日何藩病逝美國加州聖荷西的醫院,享年八十四。此刻我沒想別的,只欲知道,他苦思的新技術,最後可否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