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充和書法與昆曲遺物於六月二十五日在西泠印社拍賣行上拍。花落各家之前,照例有一場預展,於是頂着大太陽,擇個正午去參觀。路上想想老太太這樣大的名氣,展覽現場怕不要排成長龍,結果倒還好。只有些三五成群的人,慢悠悠背着手在展櫃前逡巡,看起來也不抱志在必得的決心,是我草木皆兵了嗎?
因為多是未經裝裱的小件,平鋪在展櫃裏,牆面上並不擁擠。展區正中立起三件張氏設計使用的戲裝,月白、寶藍、大紅,現場色調陡然為之一振。展品主要有昆曲譜、詩詞稿、臨帖、題簽,都不是「日常書寫」,顯得氣象精嚴。沒有按照書寫時間先後排列,又使人時時感到意外。眼見得老手頹唐之際,忽然冒出一張至為精細的筆墨,簡直要說精光奪目了。
也許是場地有限,出現在圖錄中的作品,並不都在場上。僅就展出者而言,她的個人風格如此明顯,以至於臨寫《董美人墓誌》,都比原作多些偃仰姿態。風格變化也大致有些軌跡,從搖曳到持重,直至略略頹放。最引人注目的似乎是詩詞,她把自己的作品寫了又寫,各自一疊。內容有增減,風格有變化,前前後後五六次,似乎總有珍視之意。可是從新近出版的文字著錄看來,多少有些異文,仿佛並不追求某一個特別準確的版本。
無數人把她想像成一位精緻的閨秀,對細節極其留心,生活認真而有腔調。我想恐怕很不盡然。她喜歡玩,有許多朋友,這是從拍品便可得見的。她留存了饒宗頤所作字畫種種,有的好,有的差些。她給學生和朋友們寫了不少的字,若仔細觀看,也會發現並不都是精品。我們只能從作品出發作無窮無盡的想像,卻無法感受她在這漫長的一生中,曾經得到多少快樂。她不必以成為閨秀來證明自己,只要玩得開心就行了。從這意義來說,《斷橋》的身段稿最有趣。雖是認認真真的教學,在各種標識方向的曲線之外,卻時不時冒出「貼」與「旦」兩個細手長腳小人兒。
有些畫也可愛。此次展出了一件《沙漠小景》,是以中國筆觸描畫的沙土與仙人掌。因為沒有合適的紙張,就畫在一種做衣服的織料上。說是山水畫路數,看起來卻像蠟筆畫,帶點遊戲意味。又有一件大尺幅的松樹,不拘章法,輕鬆自如,顏色新鮮而清透,看得人心情愉悅。還有臨的各樣梅花、竹譜,這總算認真功課了,仍舊覺得有點兒俏皮。
在那裏消磨兩個小時,方才遇到了熟人。一位老師,帶了一溜尾巴,逡巡細看,討論拍哪一件為好。等湊到一幅舊墨寫成的橫幅前面,他開始讚歎不休。側耳悄悄聽重點,「墨很黑」。一位朋友,背着手細審。搭訕兩句,便把厚冊圖錄拿到我面前晃一晃,但見下了無數浮簽。「橫的一排,我要的;豎的一排,朋友要的」。原來虎視眈眈的都掖着藏着。
想到這裏,我折身從頭又再留戀一番。
作者:陸蓓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