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燒上到40度以後,人有種漂浮在地面一寸高的疏離感,腳被風吹着走,雖然這個月的香港空氣凝固,熱呼呼黏在皮膚上,紋絲不動。
睡在病房又冷得發抖,初一輪血液和尿液的檢查看不出什麼端倪,醫師反覆問最近有沒有出去別處,又有沒有接觸過生禽,隔籬床位的病友伸出腦袋,也想知道答案,她擠出最後力氣搖頭。病友半信半疑,把兩張床之間的簾幕嚴實拉緊。她想說聲抱歉,話到嘴邊,人又昏昏欲睡,護士輕手輕腳壓好被單,叮囑她多喝熱水:「也可以叫家人送些雪梨來。」
家人在千里之外,混沌中又覺得不只隔着空間,還離自己十幾年那麼遠。故鄉的梨叫鴨梨,小小一隻艷黃的,上細下寬,似發福的俄羅斯少婦,一手可以握住兩個。冬天屋裏暖氣足,看電視時開一箱,一晚可吃到盡,輕輕咬一口,甘甜汁液沁人心脾。
這樣回憶着,只覺得此時更熱。上一次發熱到這地步時人還很小,體虛到路也走不了,父親在外地出差,母親請假把她背起來家裏、醫院兩邊跑。那是深冬,人行道雪沒掃乾淨,結成一小盤一小盤的冰。母親低頭走得仔細。她還記得一個路邊水果攤,極為簡陋,鴨梨、蘆柑、蘋果都裝在白色紙箱裏,摞成兩三排,頂上擺手寫的標牌,歪歪扭扭的黑字裏有三個她忘不掉:「奇異果」。
「媽媽,什麼是奇異果?」母親轉身看了幾眼,不確定得說:「應該就是獼猴桃吧。你喉嚨腫着,別吃。」她是驢脾氣,大人不讓做什麼就偏要做,於是扭來扭去就是要買個吃。母親拗不過她,花少少錢買來一個又圓又大的鮮橙,哄她那就是「奇異果」。這是絕好的計謀,小小人沒有水果刀,只能雙手抱住冰凍的鮮橙,滿意得睡過去,觸手處一片冰涼,說不出的舒服。
此刻後腦燒得生疼,連帶整片枕巾也是火熱,護士送來的退熱冰貼被她抓在手裏,像抱着整個冬天,電話進來,是母親打來的:「怎麼聽着你聲音有些啞?」她忙吞幾口水:「有些流感,不用擔心呀,我這麼大人難道還不會照顧自己嗎?」那邊沒有多疑,只說些家常事,她有一聲沒一聲得應着,倒是覺得人從空中又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