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監 - 楊靜

現在的監 - 楊靜

雜貨店開在舊城旅遊景點比較集中的那片,人流旺,另一個好處是見不到熟人。辛苦存儲租下來的這200呎空間,把大小百貨塞進貨架後,顯得雜、亂、擁擠。錢來得慢,一分一毫細水長流着,也是正經營生。
她從起身到入睡都困在這裏,床在閣樓沒有光線的地板上,如果不睡覺,她根本不進去那裏,只孤零零坐在收銀機後,只覺在坐着等死,到油盡燈枯那天,也就去了。
她最喜歡也最討厭的顧客是中年夫婦,常斜着眼睛打量兩人的肢體語言,鼻子用力去聞家居洗衣液滲進衣服裏的淡香。收銀機對面牆上掛着一面鏡,她看到他們和自己被關在同一個框內,只是他們是來探監的,她則逃不掉,永遠矮小、臃腫、萎靡,廉價唇膏顏色過亮,襯得鏡裏她整張臉都淪為過期的泛黃報紙。
很多年前,她不會想到晚景如此淒涼,故事是在哪一天出了錯?
是丈夫的死嗎?那年他才42歲,說沒就沒了,等她大概明白怎麼回事的時候,黑白遺照已掛起來兩年。他們不是多恩愛的夫妻,男的不夠英武,女的也談不上美麗,親密時刻屈指可數,可吃飯、睡覺都有個人在,即使沒話說聽聽鼻息也是安慰。
是舊公司倒閉嗎?那幾年身邊所有中年人似乎一夜之間都丟了工作。有關係的做些閒差,有積蓄的提早退休,像她這樣到處討生活的也為數不少,只記得很辛苦,錢卻沒見躲起來。
是兒子對自己動手嗎?她想起那場惡戰,仍會發抖。他已經二十多歲了,隨便推搡她幾下,她都受不住。但難受是在心裏,她真真切切覺得打得應該。不知誰告訴了他她夜間兼職的秘密。她是最沒有顏面的母親,沒有錢,沒有關係,眼下又被捉到做着「最惡心的勾當」——兒子青春的臉上是恨和怨,還有屈辱。那以後,他隔很久才會找她一次,把抽屜櫥櫃翻個底朝天,一陣狂風般捲走找到的錢,沒有半句話。
兼職那年是狂風暴雨的日子,恥辱、惶恐、短暫的忘我和歇斯底里,徹底墮落。她打個寒顫,想把那一年甩出腦外。「可那是刀割肉般真實的痛。」她和自己撕扯,而現在,她看看對面的鏡子,現在又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