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寫於六月四日,見報時六月五,完全沒有左右任何人去不去維園的意思,或悼不悼念六四的意志。2016年,香港還算是個相對自由文明,可以表達不同意見而沒有即時或致命危險的城市,那個大家很想和它即時切割而後快的國家有。每個人用獨立思想行使自由意志,如《動物農莊》說有些豬比另一些豬更平等,或以為有些人比其他人更自由,是野蠻;年輕的野蠻是野蠻,賣老的野蠻也是野蠻,沒有誰比誰有道理。彼此想法不同,要去到小學雞式calling names人身謾罵,就欠水平、沒品了,我們比那個切割而後快的國家引以為驕的本土自豪,正是水平和品,拿一點出來好不好?河水井水即分,清濁立見。
為什麼還要寫?大可避而不寫,反正題材不缺,犯不着吃力不討好,有些泥漿避之乾淨則吉。但做人不是為了討好潔癖和得個吉而活,做人是為了信念、為了你認為重要的價值而活。因為這件事重要。重要得即使過了一天、一年、一世紀,還是要寫要記,到一天平反了也要記取這讓人類知道地球有多危險的歷史教訓。因為今時今日資訊爆棚,新聞過期快過禮義廉打尖割瘜肉,但有些花縱使明日黃了,還是要記得它曾經如何盛放,有些大事不爭朝夕屬於永恆,即使過去了還值得寫、更要好好記。堅持重要,真相重要,傳承重要,當然你也可以認為不重要,我尊重;觀點可以不同,沒有人有權審判任何人。
有些事件把歷史一分為二,發生前,發生後,換了人間,變了思想,滄桑了少年。1989年64,對於很多香港人如是,2001年911對於很多美國人也如是。自從雙子塔倒下,美國有電視台每年拍攝特輯,追訪人禍死難者的家屬遺孤遺孀,之後的一兩年,很多親友還未走出傷痛,對逝者深存思念,傷口和哭聲還很新鮮,血還腥紅未乾;但五年後、八年後,同一些遺孀,同一些親友,有些已拒絕被訪,說自己已走出陰霾,亦再婚有新家庭新生活,不想記起太痛的過去,不想拖着死難家屬的身份,讓它兩忘煙水裏。向部分自己告別,前塵舊事永別,連墓都不會掃。我看那專輯時詫異又唏噓莫名,怎麼捨得,還要捨得,怎麼難過,還要走過,但至於嗎?駭然明白切割是最決絕的止痛劑。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帶着過去move on,有時連至親都不認是死而後生,我們憑什麼說切割是錯。
但也不能說悼念是錯,要停。你可以不去維園,那是形式;你可以憎恨拜山哭喪形式化,那的確是挺難頂;你甚至可以不認同主辦單位,他們沒有與時並進,但悼念本身沒有可完結的餘地。事件是歷史,是過去式,但要求平反是現在進行式,事件核心的內圍追求的自由民主正是我們在捍衛的,也是現在進行式,而且進行得很激烈,因64而後續的逼害,也是現在進行式,李旺陽屍骨未寒,天安門母親連拜祭子女都被軟禁,都是從未完結的,悼念和傳承在官方未還一個公道給真相之前,有什麼餘地去完結。還記得鐵漢李旺陽嗎?
歷史學家湯恩比在《歷史研究》卷頭就寫「宿命帶來希望」。或許現在已沒太多人讀他,但他「一反國家至上的觀念,主張文明才是歷史的單位」非常合乎世界前進的思想。沒有希望,因為宿命沒有發生。不必對本土至上寧願切割,強國冤案關我鬼事的一群曉以大義,他們不是不懂,是學會了不信,學會了用自衛否定一切。自衛裏面沒有什麼親情道理,飛機失事都叫你先自救,曾經不相信希望的某一代香港人,都試過用移民投切割票,形式各異性質相同,各走各路,不相往還係咁先,大家都絕望過切割過,其實不難理解,都是淪落人,何苦?
有力量濟世謂之福,有希望相信宿命,相信惡有惡報,相信和平理性有前途是奢侈。還能相信悼念的人不是有福,是比較幸運,可能他們成長的年代還有法治,還有公義,拼搏還有出頭,仍能相信希望,沒有無力絕望至窮得祇剩下本土。
今天記寫六四,不單為了尊重歷史,還有尊敬。尊敬當年很多學生平民無名受害「被英雄者」,他們「以死的氣概,為了生而戰!」他們在絕食書最後說「世界輿論、請聲援我們!各界民主力量,請支持我們。」就像我們拿着雨傘的心情一樣,怎能以切割換一筆勾銷。
「生於亂世,容易失散。」蘋果舊同事Mike在面書說。和自己、和判斷力失散,和憤世疾俗結盟。背棄了理想,誰人不可以?村上春樹大概沒有經歷過同路人的嚴重分裂,不論雞蛋如何錯誤,都站在雞蛋一方是浪漫的,但如果雞蛋分了兩方,反對悼念,否定平反的雞蛋,我不能浪漫了。
有些數追幾代都要追。這樣說吧:那個我很討厭的暴力政權,有班衰人做了一件比打家劫舍奸淫擄人掠還要六月飛霜萬倍的罪行,好大條數未找,不認數,還想拖到不了了之,這比生命更大的冤情,需要有人鍥而不捨地追數。電影裏的X街壞蛋做了越賤的事,你都越想佢俾Ironman打爆個頭正法還債,非現實的戲劇你都心存正義想有天理。我想,每年能夠堅持追債,就是另一種Ironman的行為。再用湯恩比一句話 “Civilizations die from suicide, not by murder”,給莊敬自愛的香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