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 緣

貓 緣

有一種研究說,出於本能,人類會喜歡長得像嬰兒的小動物。也許貓咪尤其像吧,大眼睛,粉鼻頭,軟而濕的叫聲,於是愛之近於癡迷。搬出父母家之後,摩拳擦掌地想,終於可以有一隻貓了。
去年初冬把此事提上日程,決心去寵物醫院領一隻流浪貓。「相看」之日,見她橘黃衣服白肚皮,臥在籠子上層覷人不休。剛做過絕育手術,身上裹着網格紗布,前爪還貼着止血膠布,顯見得是受了一番大罪。饒是如此,放出來也在地上滴溜打轉,喵聲中氣十足。我想,是個好姑娘,於是找一天把它帶回家。
哪知貓也可以膽小如鼠。在醫院煙視媚行都是假象,她進門掃視一圈,迅速找到一個最小最隱蔽的角落,蹲好。縮頭,蜷軀,不食不動。想把她抱出來,失敗。再想抱,賞我一爪子。第三次努力,得到一個牙齒洞。而她更見恐懼,瑟縮着小身子,跳到了只有兩公分闊的窗臺沿兒上。寧可搖搖晃晃站不穩,也不願意履足下界,仿佛一旦踏入凡間,就將萬劫不復,再也不能做一個又香又軟的小天使。
這一夜以人類失敗而告終。把食物和水放在大客廳正中央,我們索然閉戶打眠。次日是我按捺不住,清晨起來去探視。飯盆空了,水也喝過,貓卻像是從不曾來。角落、窗臺、桌子櫃子的底邊,到處不見她的影子,可是門窗閉鎖,明明插翅難飛。帶一點慌亂和好奇,我開始一處處尋找,而客廳是一個方方正正的開放空間,實在沒有什麼死角。
最後我從佈滿電線、設備、開關和灰塵的設備櫃裏把她撈了出來。不能想像她怎樣從底部爬進去,保證自己不被電線纏住,又默默在指示燈閃爍的光線中站立整夜。那裏有觸電危險,因此不得不高聲呵斥,警示告誡。然而,當然,她又一次怕得躲進角落跳上窗沿。
我只能改變方法,強忍住一切親近她的衝動。任其抱團也好,打滾也罷,乃至吐出小舌頭瞇眼洗臉,都視為空氣,直到她漸漸認識這居所。有一天她跳上欄邊長而寬的窗臺,在冬陽中安靜地睡了一覺。第二天,她開始禍害窗臺上的花兒。第三天,她能從那裏跳下,走來聞一聞垃圾桶,撓一撓門口的大墊子。我想,是時候了。
人與貓開始一場漫長的親近。我能夠蹲下來召喚她,雖然通常只得到銷魂的小屁股,有時還要被尾巴甩一臉。或者伸手示意可以給予摸摸,卻被她誤會是想打架。她給許多衣服蹭上洗不乾淨的絨毛,在衛生間瓷磚上踩出幾朵玲瓏蹄印,把吊蘭長長的枝葉啃斷,在我們所有柔軟的地方留下……尿騷味。
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她願意隨人進退。常於不期然時在腳腕留下毛茸茸的觸感,從大腿彎下面來回走過,長尾巴筆直如旗杆。也有時候我躺在床上,她就爬兩層臺階進臥室來。走到手邊,把頭一拱,示意:快撓。抱起來撓了幾下,忽然又不高興,雙耳低平如機翼,嗚哩哇啦要下去。那一層柔順而齊整的毛,蹭着手指縫有點兒癢,常常令人不忍輕釋。
有一天黃昏,我在屋裏躺成一隻大蝦的樣子,百無聊賴望天空。相識半年的她施施然走來,並排躺成一隻小蝦,又用濕漉漉的眸子瞥我一眼,放心地瞇上了。我忽然感到奇妙的緣分與信任,就很想謝她一聲。

作者:陸蓓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