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的心結 - 沈西城

梁羽生的心結 - 沈西城

今年書展,主題是「閱讀江湖:亦狂亦俠亦溫文」,金庸行動不便,倪匡意興闌珊,出席的怕只有喬靖夫和溫瑞安等諸作家,星光不復當年。不過,朋友楊健思老師同楊興安博士有一個講座,題目與金庸、梁羽生有關,聽說各自備了第一手資料,精采可期。楊博士乃香港金庸專家,毋庸細表,倒是楊老師研讀梁羽生至深,值得一說。十多年前,楊老師邀我到西環漢華中學講演「武俠小說源流」,第一趟面對二百多名學生,上台居然不吃螺絲,也算福大。後又蒙她引介,在深圳結識了廣西蒙山市研究梁羽生的朋友們,相互交流意見,得益良多,只是我不是梁老的「粉絲」,他的作品大致讀過,精讀的僅《七劍下天山》、《散花女俠》和《萍蹤俠影錄》等寥寥數本,只好聽而無甚心得可談。楊老師可不同,在梁老生命的最後幾年,侍伴左右,儼如女徒,由她來講述梁老,當可跟楊博士平分秋色。
我向楊老師尋問打算如何講述梁老?楊老師道出一段梁老陳年心事。六六年一月羅孚先生辦《海光文藝》,創刊號刊了一篇〈金庸梁羽生合論〉,作者署名佟碩之(後來方悉是梁羽生的化名),內容大意說「金庸是洋才子,梁羽生乃舊名士」,本是持平說法,文章倘循此途徑寫下去,當然大道,惟隨之下來筆鋒一轉,大肆批評金庸寫武功過於荒誕不經,述俠義不辨忠奸,說情愛罔顧禮儀,甚至直斥金庸不諳回目,並舉《書劍恩仇錄》「古道駿馬驚白髮,險峽神駝飛翠翎」為例,指「古道」、「險峽」均屬仄聲,犯了對聯的基本規定,不僅如此,還列出《射雕英雄傳》中有宋代才女唱元曲的荒唐事(註:此指《射》書中黃蓉與「漁樵耕讀」中的樵子唱答《山坡羊》一事,樵子所唱和黃蓉答唱均屬元代散曲名家作品)。金庸看了此文,在《海光文藝》第四期發表二千餘字的文章回應,謙稱是「講故事的人」,寫武俠小說旨在娛人,大可不必斤斤計較於小節。金、梁筆戰,引起倪匡注意,在《明報》副刊排日寫了不少針對梁老的文章,有云「梁羽生的小說並不好看,我看不下去。」落在梁老眼裏,修養再好,也動怒矣,論輩分,倪匡是小輩,哪有小輩如此不敬前輩?金庸獲知梁老不快,即寫信向梁羽生道歉,以大家是老同事、好兄弟,勸不必太介懷。梁老收了信,表面領情,內心有刺,而這刺,經年累月變成心結,一直難消,他想不明白為何倪匡會對他批評嚴苛至斯?
聽了楊老師的話,我有點遺憾,我不認識梁老,也不曾真正碰過面,不然必盡小子之力為他開解。倪匡是性情中人,評賞事物喜憑一己之念,說梁羽生小說不好看,純是個人的主觀,並無貶低梁老之意。憑心而論,梁羽生的詩,功力一百,寄託遙深,用事精切,細細尋繹,可作史詩讀;而小說《七劍下天山》、《白髮魔女傳》裏面的男女人物凌未風、卓一航、練霓裳,久存讀者心中,鮮明活脫,栩栩如生,套用我的「金句」——「舉凡小說人物閒時不掛於讀者嘴角者,都不足稱傑作;反之,就是名作矣!」梁老早已是成功的了。人有度,何必自我挖塞(滬語)。聽楊老師說後來梁老甚至懷疑是金庸教唆倪匡撰文還擊,呀呀!這就太小覷咱們的查先生了,金庸度量還是很恢宏的,絕不會幹偷雞摸狗的勾當,何況倪匡從不受制於人,梁老是想多了吧!
對梁羽生,金庸亟念友情,遊澳洲,必往訪,共下圍棋以尋昔日歡樂光景。○六年,梁老中風臥院,金庸往探,見神志迷糊不清,就寫了一紙,置於檯頭,約言「兄有困難,不妨告弟,當盡力協助。」(註:此事後被訛傳成金庸在檯頭上放下一紙無填銀碼支票。)金庸對梁老情深誼厚,關懷備至,於此盡見。梁老!你在天界看到小文,心結當可解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