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廿七日下午三點,我準時抵達楊絳先生家門。迎接的是照顧楊先生起居的阿姨。我問要脫鞋否,她笑着說不。入門左轉是客廳,第一眼看見的楊先生是個側影,她正從椅子站起,一抹陽光透過背後的窗,淡然灑在她身上。儘管是首次踏足這個客廳,但一切都似曾相識,大概因為我在錢鍾書、楊絳兩位先生的舊照片中,早見過這客廳無數次了,霎時覺得很超現實,恍如走進一齣經典電影。細想起來,我之所以來到楊先生的家,也確實跟一位電影導演有關。
二零一一年,友人宋以朗在上海《東方早報》發表〈我的父親與錢鍾書〉,談及他父親宋淇先生和錢先生的交往,文末表示,願把家藏的錢先生書信悉數送給楊先生留念,楊先生若想出版,他亦很樂意幫忙整理和作註解。那批信合共一百三十八封,由錢、楊兩先生和錢瑗寄出的有六十九封,其餘是宋先生書札的複印本。錢、宋兩人相識於一九四二年上海,有時宋家開派對,錢、楊、宋、傅雷等三五知己往往秉燭夜談,可見交情匪淺。錢、宋在信裏不但談文說藝,還互吐名人秘辛,肆意譏評,這樣的書信集無疑非常珍貴,但可出版嗎?註解又談何容易。結果送信的事,一擱就是四年。
去年十月,宋以朗突然接到楊先生來信──上一次錢府給宋家寄信,是一九八九年。時間的流逝在楊先生顯然跟常人不同,二零一一年刊出的文章,她要四年後才看到。楊先生在信中說,讀那篇文章時,「往日情景恍在眼前,心上不免感慨」,得知「以朗賢侄」有意送還書信,「很願意在有生之年,能再翻翻這些舊信,回味一下老朋友之間的珍貴友情」。信是她親筆,字跡清楚,只比八十年代寫的略為歪斜,風格像她的散文,清如鏡明如水。宋以朗同我聊起此事,說要買幾個簇新的文件夾,將每封信按時序編好才物歸原主,「唔好失禮人」。問他會否到北京一趟,他搖搖頭,說速遞算了。我不是沒想過以送信為名,因利乘便探訪楊先生,但想起她素來不喜訪客,隨即打消念頭。
但冥冥中有天意,能遇上或遇不上甚麼人,往往不由你作主。十一月初,譚家明導演返港數日,約我到酒店聊天,東拉西扯講起楊絳,他聽見宋以朗想還信,即說:「你何不親自還信呢?大可把它視為寫作project。你廿年前不是寫信給她嗎?不妨寫篇小說,對照二十年間的變化,記下旅途所見,寫她見到舊信的反應,不是很有意思嗎?」譚導一席話令我如夢初醒。三日後,我向宋以朗自薦送信。他第一反應是搖頭:「咪傻啦,咁麻煩!」十秒後問:「你真係想去?」
幾年不聞不問,但一決定要去,大家忽然緊張起來:楊先生這麼大年紀了,趕得及嗎?於是我連忙訂機票,宋以朗則回信楊先生,留了我的手機號碼。幾日後有個從紐約打來的電話,我碰巧沒有接,翌日宋以朗告訴我,紐約有人打電話給他,講英文,想確認我在哪天見楊先生。明明寄信去北京,居然由紐約的人回覆?當時心想:國寶果然與別不同。
出發前一日,新聞說北京有通緝犯受不住霧霾,寧願逃離京城回鄉自首。我突然有種慷慨就義的感覺。抵京後第三日才見楊先生,之前兩天自由行,那批信怎麼辦?聞說薄薄三頁的錢先生應酬函可賣三十萬港元;完整一套真跡書信集,我無法估計價錢,分分鐘幾千萬。我不敢造次,只好貼身攜帶,信在人在,信亡人亡。但我不知道北京城原來處處要「安檢」,安檢人員每次見我背囊隆起一大疊文件,總疑慮地盯住我,有時還問是甚麼東西,我只能老實說:「信紙。」
楊先生住的南沙溝小區,盡是一排排三層老式樓房,友人說住客多是國務院退休官員,來訪者要登記。我進入後一路走到盡頭再轉左,最後一棟就是楊先生住的,她住頂樓,這角落位置,彷彿象徵她就是一個時代的最後存活者。每層兩戶,三樓左邊一戶大門朝氣勃勃,右邊則是荒涼的銅綠色通花鐵門。她當然是右邊。
我步進那如夢的客廳,終於坐在楊先生身旁,誠惶誠恐將那「幾千萬」交付她。她微笑着說:「謝謝謝謝謝謝。」第一次聽人這樣連用六個謝字,語調竟又那麼自然。她接過重甸甸的文件夾後,即翻看錢先生一九七九年的第一封信,突然斂起笑容,不再言語,也不見激動,出奇地平靜。過了一會,我想教她怎樣鬆開文件夾鐵夾子,但她沒理睬我,只一直緊握着那疊信,彷彿怕我改變主意,要把信拿回去。阿姨過來想把信放好,在她耳邊大聲說(楊先生的助聽器有點失靈):「奶奶,一會兒才慢慢看好嗎?」連說幾次,楊先生才終於放開手。半晌轉過頭來,又繼續和顏悅色跟我寒暄。我問:「您打算怎樣處理這些信呢?」楊先生想了好幾秒,竟答:「你有甚麼要求?我可以處理這些信嗎?」我當場嚇破膽,連忙說:「我沒有要求,您當然可以處理這些信!」她默然一分鐘,突然說:「我要把它們藏起來!」大家沒想到「藏起來」就是她的處理方法,都忍不住笑了。半分鐘後她補充一句:「或者出版或者甚麼……見機行事。」問她有沒有甚麼想轉告宋以朗,她幾乎立即回答:「(送掉這些信)沒有錢,謝謝他,謝謝他保養得這麼好。」
談了一小時,我不敢再打擾她,就起身告辭。談了甚麼我不打算在這裏公開,寫這篇文的主因,是希望公眾知道楊先生有那輯珍貴的信,但願遺囑執行人能妥善處理。宋以朗是老派人,他慷慨送掉那批價值連城的信,只為了讓楊先生高興一下,也期望物件能有好的歸宿。本打算下月寫一封信,問楊先生有沒有甚麼要幫忙,可惜來不及了,而譚導建議的小說我也未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