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日文壇兩大巨匠 - 沈西城

港日文壇兩大巨匠 - 沈西城

我一向覺得金庸跟司馬遼太郎很相像,於是想到把兩人合併來寫,興許有點新意!金庸無疑是劃時代大作家,他的武俠小說承先啟後,怕將「後繼無人」,人多以金、梁並重,我改弦易轍,「金庸、司馬」並列。兩人屬同類型小說家,皆愛引用歷史來寫武俠小說,司馬沿史創作,在節骨眼上稍作變通,筆下人物俱有史可據;金庸可不同,歷史是真實的,主角大多憑空杜撰,韋小寶、郭靖、楊過、令狐沖、岳不群,雖存活於歷史空間,俱是虛構,惟一進讀者心中即成有血有肉的人物,永誌不忘,這正是金庸小說的最大誘人處所,蓋歷來數偉大小說,主角必成讀者心中不可磨滅的角色,《紅樓夢》的賈寶玉、林黛玉,《金瓶梅》的西門慶、潘金蓮,《水滸傳》的武松、魯智深,《阿Q正傳》的阿Q皆如是,舉凡小說人物閒時不掛於讀者嘴角者,都不足稱傑作。
七八年詣松本清張府邸,我向他提及金庸,松本微微一怔道:「香港也有這樣的作家?」順手在小說扉頁題上名字要我轉呈金庸,金庸還禮,回贈小說全集,惜乎金庸譯作九六年登陸日本時,松本早去世,未能得讀,這是很遺憾的事。金庸小說許多專家都論述過了,我想提的,是金庸的文字。金庸的文字是悉心裁剪過的,當年小說在《明報》副刊連載時,每日一段千餘字,每夜得要花兩三小時,拈筆補綴,瀝血嘔心。唸小學時,上國文課,朱繩武老師教我看金庸文字,練習寫作。鄺健行教授有云:「金庸熟讀傳統小說,在寫作之際,有意或無意,用上一些傳統小說的寫作技法,該是自然不過的。」此話說得好,有傳統小說味道,正是金庸引人入勝的地方,若然像某些作家用歐化筆調寫古代武俠小說,以成語喻之便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反之,金庸的武俠小說,運廣長舌,寫照傳神,點綴渲染,躍躍如生,讀之必醉,一代武俠宗師之名,當之無愧!
金庸生於一九二四年,如今已是九二松柏老人,日夕蟄居家中,看書自娛,不問世事,願他老人家長壽。
我從沒翻譯過司馬遼太郎的小說,至今引以為憾。當然,沒翻,不表示沒看,讀的不多,印象最深刻的是走偏鋒的《幕末》(電影《暗殺》,丹波哲郎、岩下志麻主演),我打心底喜歡上小說中那位外冷內熱、神出鬼沒的幕末武士清河八郎。司馬小說最大特色是具有明顯主題,在日本稱作「主題小說」,日友華房良輔釋其旨云:「主題小說者首先便是定有主題,登場人物全為配合開展這個主題而創造,厭惡它的人會批評憑空揑造或說人物如同操線木偶。不過由於故事易懂,許多讀者都愛讀。」司馬自己也說過——「歷史小說者,史實的人物是主角,絕不能沿着主題任意描寫,因此我不採用演繹法,而改從史實抽出主題的歸納法。」又說——「《燃燒吧!劍》裏的主角土方歲三,讀者千萬不要誤解他為歷史人物,他只是我筆下創造的土方!」這就是說尊重史實,人物也會有所加工,在性格上作出合乎情節發展的元素,添枝加葉,盛茂多姿。
司馬是大作家,稿費極高,他自揭其秘,六十年代月入稿費一百萬,是當年首相月薪的四倍。其時司馬精力旺盛,一手寫三個連載,《龍馬行》、《燃燒吧!劍》、《盜國物語》,產量之豐、之精,同期的推理大師橫溝正史也自嘆弗如。小說以外,司馬最膾炙人口的作品便是在《朝日新聞》連載的《漫步街道》,用字不多,浮枝盡削,古艷自生,洵為傑作。司馬晚年接受《朝日週刊》記者訪問時,評價自己的作品,謙虛地說——「我大抵不具備作為作家的條件吧?我沒有自我。」那就是說他寫的並非那種自我膨脹的私小說,他是一位將自己壓縮至「空白」的作家,這是我們讀司馬小說時最該留神的地方。一九九六年,司馬遼太郎去世,得年七十三。當今小說凋零,文壇霧罩,金庸、司馬那樣的巨匠,豈會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