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她迷上小眾音樂現場。在不同城市的舊工廠、舊倉庫,或是雅痞地帶的安靜樓層——有時它們是同一個地方,四面牆的封閉空間,舞台被各色燈光點燃,台下是黑的,隔開一人距離就誰也看不清誰,只在偶爾強光洩下來的時候會勾出幾個臉龐的輪廓。
每逢這時她會本能地環視周圍人物,尋找一雙熟悉的眼睛。或者是半場、散場的時候,不緊不慢掃視人群。每一場演出,人們總是久久才會散去,在夏日清涼的晚風裏,抽煙的抽煙,喝酒的喝酒,三三兩兩斜在演出場地門外。去多幾場,她漸漸發現不管音樂會在哪個城市的犄角旮旯上演,去的人都眼熟,大家天南地北飛到幾百呎的小角落,固然是為着音樂,但也很是想再次和彼此相認吧。
有時,真的瞥到他也在現場,她反而可以專注精神享受演出。台上瘦削冷淡的日本藝術家低頭混音,嘴巴漆住咪,夾雜不清地說幾個詞、一句話,中年人的身體裏飄出來的卻是娃娃音,人太瘦太輕,點頭揮髮亦都沒有重量,和聲音一起升騰在柱燈打下的交錯綠光裏。
然後混音放出一千個人的嘶喊,她閉上眼睛,頓覺和他們隔着一道深淵,有種危險的安全。聲音愈來愈大愈尖,台下不少人都護住耳朵,怕那嘶喊和摩擦長出手來把他們捲進去。大概同一排位置在房間另一邊,有個人和她一樣不為所動,反而開着手機低頭打字,接着手機屏幕燈,她認出那鼻子的弧度和斜抽的嘴角,他也在。
鼓點密集起來,人聲經過混音變做兩道,像兩個人在爭辯,也似同一個人隔着光陰和自己談話,和弦藏在不和諧音裏,起來跌下一遍遍循環,她再閉上眼,是日光不再後親密角落的廝磨碰撞。滿屋的人都被撞飛出去,在幻音中她回到和他一起的日子,記憶裏只有極樂,分分鐘都蠢蠢欲動。鼓點織出一張脆紙片,把後來那些欺騙、背叛、傷害、分離和老死不相往來擋在身外。
忍不住睜開眼,她看去那邊,手機屏幕依然閃亮,他剛好望過來,眼神混沌曖昧,時間就交疊在一起,電子音繞來繞去,中間是兩個回不去的人。散場的時候又碰到一個熟人,沒話找話地問她:「怎麼這麼遠也飛過來,下個月這幾個人也會去你那邊演啊。」她咬着沒塗均勻的淡紫色嘴唇軟軟回腔:「忍不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