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年前的東京某天,殘秋將盡,我頂着金風,坐電車逕往目黑竹內實先生的家,那是一幢黑漆兩層木屋,門口嵌一木牌,刻着「竹內」兩字。按了門鈴,竹內夫人輕移蓮步、素衣花裙出來相迎,直領我上二樓書齋見先生。八蓆房間,兩壁叢書,西壁沙發,書桌對窗,我進門時,竹內實正低首在寫文章,聽到瑣屑腳步聲,轉過頭,正好跟我打照面,圓潤潤的臉,慈藹藹的笑,還未打招呼,竹內實已先說了:「葉君!歡迎你來我家,易找嗎?」我放下水果籃和《明報月刊》,道:「好找好找,毫不費力!」他教我在沙發上坐下,倒了一杯綠茶給我。嗣後二小時,話匣子都環繞在中日文化課題上。我跟竹內實的結識,始於克亮,打七十年代初,竹內實就有不少文章發表在《明月》,大都經克亮校勘,遇到疑難,輒寫信尋問,竹內實總不憚其煩一一回答,信來信往,成為莫逆。七二年,我到東京求學,克亮怕我人生路不熟,薦我去見竹內實,好歹有個照應,他說竹內大兄生於山東,在中國住了十九年,中文和國語都地道。竹內實時任「東京都立大學」教授,乃日本當代毛澤東研究權威。六○年,竹內實偕同野間宏等人到北京訪問,獲毛澤東接見,我問他毛澤東是一個怎樣的人?竹內實微笑道:「葉君!你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呀!」我率直地說:「竹內先生!我只想聽你跟他會面的印象!」竹內實啜口茶道:「我覺得他是一個擁有親和力的人,風趣幽默,談了四十五分鐘,我如沐春風!他很了解日本,相反我們對當時的中國了解不多!」因而回國後,發憤研讀,寫成不少關於毛澤東的論文。他從書架上摘下《毛澤東筆記》(七一年新泉社)給我看,我只懂看漢字,未能窺全豹,竹內實說:「不要緊,我的日文寫得很淺白,半年後,你會看得懂。」那時候,我的興趣在日本推理小說,將心意道出,竹內實「呀」的一聲道:「那你得去看看我的老朋友中薗英助,他是日本間諜小說之王,也住東京,離我家不遠。」日後我真去拜訪了中薗先生,成為知交。西山日落,竹內留飯,我有約在身,婉拒了。臨別,送我一套「河出書房新社」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李劼人》,他一早翻譯了李氏巨著《死水微瀾》。
這以後,我常去看望竹內實,越一年,他邀我遊京都、宇治,他說:「我要寫一本書,是關於那邊的風俗,所以要去京都取材,葉君!你有空,我們一起去看看!」七三年,我外婆去世,心情壞,正好借此去抑祛鬱,同行除竹內和我外,尚有「傳統與現代」社長岩浩。為了悼念外婆,我在襯衣袋上別上一塊黑布,竹內實看到後,很詫異地問:「葉君!這是什麼?」告以「戴孝」,竹內實一臉茫然,他根本不知道中國人有戴孝的習俗,我約略說明,他敲一記頭,懊惱地說:「人們叫我中國專家,竟連這些事兒也不知道!」沮喪落寞的神情,四十三年後的今天,仍歷歷在目。竹內實是「愛妻家」,每到一處,第一件事便是掛電話回家向夫人報平安,我倒沒覺什麼,雅好詩詞的岩浩君卻幌着頭,唸道:「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裝了個鬼臉:「唉——」我和竹內實都笑翻了!
七五年十一月,《明月》編輯部收到竹內實的大作,共四萬字,胡菊人找我全譯,文章主要是跟胡菊人討論有關《魯迅日記》三二年二月一日至五日空白的問題。我在相浦杲教授的幫助下譯出全文,分三期刊登於《明月》,其後又收錄在《梅櫻集》裏,這是我唯一翻譯竹內先生作品的文字。兩地睽違,天生疏懶,四十年來,魚雁兩通,他去世消息(註:二○一三年七月三十日卒),也是隔了兩年餘我才知道。這幾天閤眼,總會想起他那圓潤臉孔、和風語調!竹內大兄!我此刻正在讀你的遺作《流浪的孔子.復活的論語》,不太懂,可我會用有限的日語讀完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