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角戲院滄桑 - 沈西城

北角戲院滄桑 - 沈西城

消息漫天來,惟恐事成真。有地產集團欲收購「皇都」戲院改建,引起古諮會部分委員關注,呼籲古蹟辦提高「建物」評級,讓「皇都」避過災劫。我五三年來港,棲居北角,附近有兩大戲院,一是家居斜對面的「都城」,其二是西行十分鐘便到埗的「璇宮」,兩家戲院誰先誰後,今不可考,大概是同期開幕的吧?其時我乃稚齡之童,不懂看電影,可過了六、七年,長大了,便常闖戲院,「都城」是首選,除上映「電懋」的電影,還會排演「日本」映畫,我在那裏首次接觸到三船敏郎的《羅生門》,故事不甚了了,三船那股濃烈的陽剛氣卻深深撼動我心,我喜打架,輒仿三船動作跟同學比劃,氣勢壓頂,罕逢敵手。沉雄陽剛外,東洋也流行柔情似水的浪漫愛情,有一回,在戲院大堂的「櫥窗」上看到劇照上一位女演員,臉如三月桃花,暗帶風情月意,不禁駐步細賞,她有一個十分奇怪而富詩意的名字曰「越路吹雪」,我年少好謔,把她改成「沿路吹雪」,後來才知道越路女士殊不簡單,是跟日本國寶美空雲雀齊名的一代歌姬,失敬失敬!不道何故,日本的大歌姬,壽命都不長,美空存活五十二年,越路好一點,在五十六歲時去世了,香港知道她的人不多,可她的名曲《跟我跳最後一隻舞》至今縈繞耳邊不去。
「都城」戲院給予我最深印象的是六一年上映《香港之夜》(註:「電懋」與「東寶」合攝),仲夏之夜,熱浪沖天,尤敏偕同日本最紅的男星寶田明隨片登台,黃昏時分,我飯也不吃,奔進「都城」大堂,廁身於水洩不通的人群,耐心等待偶像來臨。七點過後,聽得有人高喊「來了,來了!噢!那是尤敏呀!」我踮高腳跟,瞧見貌若梨花、眼如杏子的尤敏穿着深色套裝盈盈走過來,身邊是穿着白色西服張生臉龐、潘安樣貌的寶田明,金童玉女,耀目生輝。人們都在喊「尤敏」,我獨叫「寶田明」,我迷寶田明,童騃無知,尚脂粉氣。今年剛滿八十二歲的寶田明出生於哈爾濱,會講一點國語,跟尤敏交情深,近日回憶來港拍電影,說:「我跟尤敏小姐一連合作了三部電影,《香港之夜》、《香港之星》和《香港˙東京˙夏威夷》,老實說,第一趟看到尤敏小姐,我心跳得厲害,太漂亮了!後來我倆成為好友,常打麻將,有時故意扣着她的牌不放,她就會嘟着嘴,發嬌嗔。她去世時,我正忙着,沒來致祭,是我的遺憾!」本來還有第四度合作的機會,碰上尤敏結婚,永遠擱置了。
另一家我去得最多的戲院,便是「璇宮」,多年前,我有一段文字記述「璇宮」戲院的格調,文云——「『璇宮』戲院的設置,十分奇特,不僅獨步昔日,於今亦屬罕見,一般戲院的結構,大多是『前中後』三座再加樓座,以前座票價最廉,樓座最昂;『璇宮』不然,只有堂座、樓座和特廂。堂座實則便是一般戲院的『前中』座,票價最便宜,『樓座』票價次之,最貴的反而是『特廂』。特廂設在地下,在堂座後稍稍凸起之處,用欄杆圍着,座位不多,自成一角。聽說構思來自舊日廣州大戲院,方便達官貴人看戲看得舒服。」由於設計特殊,放電影以外,也供劇團演出,五十年代中,京劇名伶馬連良率團訪港,就是在「璇宮」響鑼,那夜我跟父親往觀,老父看得入神,小兒熟睡如泥。五九年「璇宮」重新裝修,易名「皇都」,格調依然,戲院頂上俄式飛拱成為北角座標,日本「松竹」、台灣「藝霞」、「凱聲」歌舞團先後來港,都在「皇都」獻藝娛賓。近日看到一篇追懷北角戲院文章,竟指「皇都」「骯髒」、「黑暗」,真可謂荒天下之大謬!能供大型劇團演出者,豈會簡陋陰沉?不知時已逝,空有夢相隨!「皇都」能否留,除卻官老爺,沒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