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日在《明報》看沈旭暉訪問,有一句話勾起我無限回憶:「我們這代人在九十年代初長大,那是人生最快樂的歲月,也是香港最黃金的日子。」我不禁細想自己的九十年代──當時也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嗎?然後一連幾天,臉書被子華神、黎天王鋪天蓋地洗版,整個九十年代彷彿載譽歸來。只可惜2016年的香港世紀末,就好比黎明演唱會的帳幕,終究「不符英國標準」,而無論那場「一國兩制騷」如何貨不對辦,我們也無法退票。
在《蘋果日報》寫了年多專欄,甚少談論自己,其間有兩三次收到訪問邀請,也自覺乏善足陳而婉拒。既然個人資料闕如,就難怪有讀者誤會我已六十多歲,近日偶然在臉友處得悉此事,晴天霹靂之餘,也深切反省了好一會。論歲數我其實是沈旭暉口中的「同代人」,只是跟沈不同,我不敢談論「我們這代人」如何如何,因為我從小是獨家村,不清楚旁人在忙甚麼,心甘情願被時代拋棄。卡夫卡1914年1月8日那則日記,某程度上是我的寫照:「我跟猶太人有何共通點?我跟自己也幾乎沒甚麼共通點,我該靜靜站在一角,很滿意自己能夠呼吸。」(Was habe ich mit Juden gemeinsam? Ich habe kaum etwas mit mir gemeinsam und sollte mich ganz still, zufrieden damit, dass ich atmen kann, in einen Winkel stellen.)所以下文講的九十年代,僅代表我自己,沒有集體,只有回憶。
當年對香港的觀感,可以從我1998年自己第一次去旅行說起。地點為意大利,一開始是隨團出發。無綫《城市追擊》正播「電波少年」,團友見我經常離隊失蹤,又知我打算留下來四處浪遊,就叫我「電波少年」。鴨仔團結束後,他們回港,我獨個兒留在意大利,百無聊賴地在佛羅倫斯、威尼斯、羅馬住了個半月,由朝到晚逛圖書館、舊書店和歷史遺跡,有時登山眺望,或到墳場冥想。那年頭到歐洲旅行的大陸人不多,最財大氣粗的旅客自然要數香港人,街頭已隱隱聽到街尾傳來的廣東話叫囂──很多年後,我知道這些獅吼功高手有個外號,叫「港女」。
為了跟香港同胞保持距離,每次當地人問我:「Da dove vieni?」(你來自哪裏?)我總是面不紅耳不熱地答:「Vengo dalla Cina.」(我來自中國)這是我從會話書中早就學得滾瓜爛熟的對白。英文以外,我學的第一種外語是意大利文,因為想看《神曲》,也覺得說意大利語像唱歌一樣動聽。在今日香港,自稱中國人可能政治很不正確,但在九十年代歐洲,我對香港「鳩嗚團」的鄙夷,實不下於現在港人對大陸客的厭惡,而當下年青一代對香港人身份的自豪感,是九十年代的我做夢也想不到的。香港最黃金的年代?對我來說,那時的香港確實是窮得只有錢。
儘管我學過幾種外語,但我對語言本身沒有興趣,我只喜歡看書,尤其是死了很久的人的書。仔細一想,我其實對書也沒有興趣,我只是對那些遙遠的人生有興趣,我渴望用他們的語言幻想另一種生活,做各式各樣的人,在閱讀中無休無止地輪迴轉世。我在九龍城長大,小學讀基督教私校,小三開始瘋狂瀏覽科普書,小五嘗試自製炸彈,結果被二五仔同學舉報,校長和訓導主任當我縱火問罪(事實上也是縱火)。為證明自己只是研究科學,我即席畫了張說明雷射光原理的圖給他們看,訓導主任有點不知所措,只好疾言厲色地說:「你𠵱家已經夠膽放火,中學咪整炸彈炸咗間學校?你出年報第二間中學啦!」我竭力忍住不說:「李Sir,我𠵱家唔係放火,我真係想整炸彈。」結果還是記了大過。
小六時,我真的謹遵主任指示,不敢報讀原校中學,於是入了九龍塘一間傳統男校。初中我還愛看課外書,主要看天文和物理,志願是做理論物理學家。後來終於選修理科,立即對科學徹底幻滅──過了很多年後,我終於明白幻滅的原因不是我對科學喪失興趣,而是學校根本沒教過科學,只是教你考試,而我對那類操練毫無興趣,也不覺得考試重要。當時正是九十年代初,那彷彿一切都很美好的年代,而我卻已失去了人生方向。碰巧認識了一個愛看書的同班同學,就跟他到處逛舊書店,還鑽研起打坐練功和奇門遁甲。最記得有次我們到九龍書店(已結業多年),他突然偷了一本書,我不敢聲張,離開書店後我問他為甚麼,他說:「我未試過偷嘢,想試吓。」語畢,他就回去把書悄悄插回書架,出來時有點緊張地說:「終於試過啦。」
自中三開始,我似乎已沒有認真地上過一堂課。我永遠坐在靠窗一排的最後一個座位,偶然望着隔音玻璃窗外無聲滑過的飛機出神。中學那幾年,我就靜靜躲在一角看金庸和《蜀山劍俠傳》等小說,有時也看《東方日報》風月版和《明報》副刊。我對古文的興趣始於中四、五,當時沉迷打「三國志」電腦遊戲,想多了解其中的角色,就莫名其妙去廣華書店(已結業多年)找來一本《曹子建集》,從此對中國和西洋古典文學着迷。後來打「三國志」走火入魔,爆機滿足不了我,就想到用一個呂布,屠殺遊戲內所有角色,直到整個中國版圖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才罷休,竟致廢寢忘餐,病了一場,就立誓永不打機,至今沒有破戒,所以「三國志」我只玩過第一代。
對九十年代,我最難忘的就是上述幾塊人生碎片,沒甚麼豐功偉業,香港的光輝也於我無涉,一切都是如夢的輕。過去是債務,很多人的下半生只是用來還上半生的債,負擔的過去越多,能動用的未來就越少。我們懂得賺錢,卻不知道錢只是「交易可能性」時的收費,作用是令交易更順暢,錢不是可能性本身,未來才是。要沽出過去,方可買入未來,然而很多人花一生來賺取交易費,卻從未進行交易。我不懷念任何年代,因為我不能帶着傢俱去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