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記憶

香港記憶

在過去幾年中,曾經是香港的常旅客。不全是來玩,也不是工作,遂有很多空閒到處走,去過各種地方。畢竟是外人,投射了許多情感,竟有許多細節忘不得。
譬如摩羅上街。知道那是古董街,所以想去,但又不為買古董,於是不擇時。風日晴和近黃昏,許多店家都休息了。街角一家,店員就坐在門口八仙桌邊上,留下幾隻談天的背影。小攤小販倒還開着,鐵皮車床上攤滿雞零狗碎,有掐絲小盒子、八音盒,大抵是從前的兒童玩具。又有許多黑白春宮照片,姿勢各異,難得的是主角們總面無神情,帶出一種格外的儀式感來。還有小孩子的照片,印象極深。穿一身端正衣服,戴小小博士帽,兩汪眼睛深深凝視,焦點遠在天外。這孩子如若在人世,至少也是四五十歲人了,可知道曾經遺落這樣的童年?
譬如一家書店,在柴灣。已經想不起過去的路線,只記得坐車非常久。出站一看,全是形貌相近的高樓。費些工夫找到地方,要上二十三樓,唯有貨梯。隔着鐵柵欄按下鍵鈕,走到裏面,門關上。漆面是豆綠?是鐵灰?無法記清。等它上升,遲遲不動。忽然有一點徵兆,整個廂體抖了一抖,就好像睡夢裏突然驚醒,抱歉一般失急慌忙往上爬。要到了,減速而停,門卻完全不肯開。在又一個遲滯的顫抖之後,它重新入眠,我就逃出生天。眼前仿佛是家印刷廠,成捆印刷品從電梯口蔓延開去,直堆了一天世界。找到僻處一隅的書店,進門張望,才歎息酒香不怕巷子深。書多而舊,頂天立地排滿。文藝作品是舊書店的常客,即使版本各異,名目總是熟悉的,如今幾乎都想不起。只記得各種小城的方志、冷門學科工具書、辭典,各自落滿一層灰,真不能想像誰會買它。屋子狹長,光線從兩扇小窗中透進來。走到窗邊向外看,在腳手架、網格布、工業大廈之外,還有一片灰白的海。
譬如許多路。以某所學校為圓心,周圍山中的路,先後都走過。後門不遠有條道口,行人少而車流多。在等綠燈的間隙裏,總能聞到高樹上撇下一層花香。這香氣不好形容,只在方圓幾步路裏。明明就在,卻從來沒有見到花開。仰頭只有亭亭翠蓋,側目是一棟小房子,門前雜草叢生。從此過了街再走一陣,就是村莊。雜花野草不能盡數,夏天潮氣與熱氣蒸騰在一起,它們受到感動,就越發皮膚油亮,腰肢挺拔。夜裏走,曾看到貓從深草裏走來對視,聽見遠處傳出懶散狗吠。有一棵柑橘樹,暗夜中白花簇簇,香風如浪,幾乎要把人掀翻。如果從村子再往前走,就循着大路宛轉出山了。走過,也坐過車。大巴二層前排第一個位置最好,眼看無盡綠樹逐漸倒退,高樓先露出一隻角,然後楔入山谷,裝滿一座城鎮。急雨之夜返程,尤其好。車窗上雨跡橫流,萬家燈火都映在其中;一會兒看不見了,換作大樹低枝刮打車頭。深山中無數牛蛙齊聲歡叫,竹節蟲先生長手長腳,搭在欄杆上悄然入眠。
臨收筆時回頭想,我也有普通遊客的記憶:中環、旺角、太平山,可是說不出什麼話來。倒在這些支離破碎,也不太「像香港」的場景裏,留下了一點感情。

作者:陸蓓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