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樂童 - 楊靜

老樂童 - 楊靜

他的生日是在六月。
每年五月將盡的時候,他就覺得寸步難行。衰老和死亡,對身旁人來說,因為太過遙遠而想不起為之煩惱,因為太過必然而無謂刻意忘記,可於他,卻是甩不掉的影子,偶爾從面前移到身後,後頸毛髮仍可感到寒意。
然後那一天就來了。在排練房和同事排練演奏曲,稍事休息的間刻,從屋子角落泄出清麗的管樂,然後小提琴手們把這該死的生日歌再演奏一遍,打擊樂手端來樓下麵包店做的蛋糕,他被聲音、氣味和人的笑臉圍堵在屋頂吊燈正下方,臉照得慘亮。
「許願!」人們充滿希望地喊,他目光掃過這興奮的面頰,妒嫉他們庸俗而真摯的快樂。有什麼好開心呢,身體又老去一年,新陳代謝愈發緩慢,肌膚再黯淡幾度,糖分過高的蛋糕迫不及待鑽進肚皮,和其他脂肪匯合。再沒人會因為你年輕而原諒你不通世事,仍是個可有可無的小人物,真的,如果他消失了,樂團只一個星期就能找到十個替代的人。願望只能和現實無限趨近,在交響樂團朝九晚五這麼多年,難道還幻想成為名滿天下的音樂家嗎?
有一剎那,他以為自己仍是稚氣少年,只是不幸陷入噩夢,掉進平庸的成年人的聚落,苦等天光醒來。
「你又胡思亂想了。」交情較深的銅管樂手遞給他切好的蛋糕:「我們學音樂的人,容易相信什麼天分、什麼才華。我明白,每個樂童都想成為聚光燈緊盯不放的獨奏家,有誰想坐在烏泱泱的交響樂團裏。」
哈,他從鼻裏噴出一口氣,要是那樣也好,可連聚光燈下的夢想也是父母的,他只是人戲合一的演員,聽話地拜師學藝,聽話地練習登場,等最終幕上演,從落淚的觀眾手上接過鮮花。可最終幕來臨的時候,鮮花從他面前徑直走過,落去別人手裏。
「別總抱怨被爸媽毀掉人生,你想要什麼,就去做嘛?也沒看到你很有激情要做什麼呢。」這話是真的,故而更刺骨。他不知怎麼答,溜去窗邊閉目養息,把自己和這個版本的真實隔離開。陽光從玻璃那邊射過來,在眼皮上流連,長短不一的光波像樂符也像琴鍵——除了音樂,他竟也不會別的比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