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陸「朋友」打劫

被大陸「朋友」打劫

我固然是溫馴的人,溫馴得像一隻等待狼的羊。甚麼人就遇上甚麼事,命運從不亂來。
一九九九年某日我們接到醫院電話,說我二叔突然暈倒,就全家趕往醫院,抵達時他已過身。我見時候尚早,就丟低家人到附近閑逛。我媽可憐我付了的士車資後身無分文,就塞了二百元給我。我把錢放在恤衫袋內,揚長而去。
目的地頗冷僻,是大埔廣福道旁的小山丘,入口處有木牌坊,大書「圓崗休憩處」五字。循小徑而上,到了小山丘之巔,長滿了大樹,有香樟,有烏桕,有楓香;也有亭,有水泥造的枱凳數具。亭中有人睡覺,我揀了一張枱,背着他讀《莊子》。讀不了多少行,有個男人從後用左手箍我的頸,右手拿着一把生鏽的飛鏢指向我,用普通話說要錢。我留意到那飛鏢的塑膠翼已成淡黃色,令我想起破傷風菌。
我很高興他只是要錢,不是要命。剛巧袋裏有二百元,我就用我師承崔世安的普通話說:「衫袋有錢。」講了三次,他終於明白;意猶未盡,還窮究我褲袋的虛實。當他確定真的只有二百元,就絕望地衝下山去。或者他很難接受有這麼窮的香港人。
我呆了一會,一個機智而又惡毒的想法逐漸浮現:我由另一條小路落山,只要碰到巡邏的警員,就可以同他兜截劫匪。當然,越是周詳的計劃就越多漏洞,結果我見不到警察,但偏偏跟那劫匪重逢。只見他從便利店出來,拿着包食物像餓狗搶屎一樣吃,我惻隱之心油然而生,不但打消了捉賊的念頭,還和劫匪閑聊起來。據劫匪自云:他兩三日沒吃東西,沒法子才打劫——天真的我插嘴說他可以問人借錢,毋須作姦犯科——他又說本來在深圳有工作,但想來香港投靠朋友,還問我乘甚麼車去油麻地。我順理成章給他帶路,竟渾忘要把他繩之於法。
這種今天叫「大愛包容」的事後果可以很嚴重,只是當年未嘗意識到。愛你的仇敵,甚至割肉餵鷹,都是宗教徒的理想,放諸日常生活,實在有違常識,難免碰壁吃虧。按凡夫的利害行事,方能在地上得到豐盛成功的人生;按宗教徒的理想生活,則往往是死路一條。前者是世間法,後者是出世間法。世間法萬不會放棄自己;出世間法靠放棄自己,得到一切——通過否定自己,得到包括自己的一切。一個人如果以宗教徒的理想高自位置,卻又埋怨回報不豐,那是很呆笨的事;有甚者不單自己碰壁上當,還要求他人甚至一邦一國陪他胡作非為,那就更無知兼缺德。我自問不敢希聖希賢,也不想強凡夫作聖人;下學上達,循序漸進,總有其方法,又何必躐等冒進呢?
對,故事尾聲是這樣的:我陪他走到巴士站,有一輛不知去哪裏的小巴抵達,他連「再見」也沒說一聲就頭也不回跳上車去,非常堅決地跟我絕交了。就這樣,我跟一個賊做了五分鐘的「朋友」,因為這五分鐘,我被知情的友人嘲笑了十七年。

作者:李文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