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香港販書為業的朋友上傳幾張中文大學出版社的新書圖片。我一眼看見李歐梵先生的新書《中國文化傳統的六個面向》。初以為是《人文六講》的再版。朋友說是新書,是2011年到2015年間李先生給中文大學一二年級學生設計的選修課的講堂實錄,雖說是講給大學生聽的,然而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所有讀者都可以從中感受到李歐梵的「狡猾」眼光。在這堂選修課上,他別有會心地從細讀文本出發,選擇了他自己認為最能代表中國文化傳統的六個面向──英雄本色、政教道統、江河歲月、飲食男女、魑魅魍魎、魂兮歸來,引導學生們逐一細細賞玩。項羽、韓愈、蘇軾、明代的小商人、張愛玲、蒲松齡、魯迅,奇特的古今隊列站成一排,為李教授的課吶喊助陣。
當代中文世界裏,作家裏的野狐精是汪曾祺,阿城;而人文學者裏的野狐精則是金克木,李歐梵,金先生是學力深,玄想奇思層出不窮,李歐梵則是視野廣,滲透綜合見招拆招。
李先生的書和文章,出入中西,左右逢源,舉重若輕,顧盼自如。中文文本不論是古典的,還是近代的,用西方的理論多加一層觀照,有別開生面的解讀。用他自己的歸類來看當真是屬狐狸而非刺蝟,敏銳,靈動,不求搭建嚴實宏大的體系,只願是一個穿梭不同文化間的漫遊者,雲無心以出岫,意有暇而多情。最初讀他的《狐狸洞書話》和談話錄《徘徊在現代和後現代之間》兩本書,感受尤其明顯。
他不像一般人文學者只寄身在象牙塔內寫不關世事的高眉著作,也不屑於層層加注再附引得來顯示自己的功力深厚。像李先生這般退而不休,偏以出世情懷,做入世之事業的人,反倒益見稀少了。他的現實意識很強烈,印象最深的是2003年非典時期,香港幾乎一座危城,人人惶惑,李先生卻偏偏靜極思動,在城市大學的沙龍開講一系列講座,重讀經典,回到文學作品深處去尋覓浮世亂象中的微弱燭火。朋友紛紛勸說何必多此一舉,自討苦吃,李先生偏向虎山行,其中心緒,大約正像余英時先生時時引用的周亮工《因樹屋書影》中這麼一個典故吧:
「昔有鸚鵡飛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鸚鵡遙見,入水濡羽,飛而灑之,天神言:『爾雖有志意,何足云也?』對曰:『常僑居是山,不忍見耳!』天神嘉感,即為滅火。」
他的課堂裏對現實不避「外行」嫌疑而以看熱鬧心態參與的種種天馬行空,不正是為了增加些城市的文化氣息,避免千篇一律的單調而做出的不忍見之的大者情懷麼。無論對香港,還是上海,抑或其他的華族城市,或許都有可能是一劑散熱清涼的丸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