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理論上是亞視死期,又或者它已經死了很久,又或者在現實裏它又上演什麼鬧劇讓它不死。據說臨近逝去的人,其清明的精魂會更早離開,只留下濁魄肉身苟延殘喘,所以離世前我們與逝者已經互不認得。至於空餘肉身不腐、而又受他人意志指揮行動的,就是一跳一跳的中國殭屍罷。壽多則辱,好死難求。
亞視的彌留年月中,我覺得最荒誕的部分是「重播」。亞視因為無資源製作節目、大量變賣資產,近年經常重播節目,受歡迎劇集播到爛晒不在話下,今年農曆新年期間,甚至重播2003年的年初二煙花匯演,以及2004年猴年的賀歲節目。世上還有什麼事物,能夠這樣無視於時間的經過?如今香港現實,真是魔幻現實小說都寫不出來的。而諷刺地,亞視的前身麗的呼聲,其英文名Rediffusion,意思恰恰是「重播」(broadcast again)──1920年代英國麗的創辦時,本是重播英國BBC的節目。想不到九十年前,歷史已經為今日作了預言。
我非亞視迷,家中亦已不接駁電視良久。亞視的彌留年月這樣慘不忍睹,飽受指責、嘲笑與調侃。只有黃耀明「美麗的呼聲聽證會──一場事先張揚的命案」(下稱《美》),考慮將亞視之死作為正面思考的資源──膽敢在這個醜惡的時代提出美麗,真有逆水行舟之勇。
演唱會以麗的時期的劇集主題曲為主體,當然經過人山人海式的重新編排,電子混音糅合迷幻,名曲〈大丈夫〉等轉雄為雌,亦發掘出頗有特色、當年不受注意的〈彩雲深處〉(原為余安安主唱),讓唱K熱選的諸曲亦有着小眾的驚喜。黃耀明也一直緊守其「時代曲」的觀念框架,把時勢大事放入演唱會中,〈鱷魚淚〉剪輯葉劉、羅范、林鄭等高官流淚片段,柔媚化的〈大丈夫〉把警暴受害者影像與警察並置,「以胸襲警」事主成為了對警察「大丈夫」的深刻諷刺,藝術處理亦超越「頭條新聞」及毛記電視。八十年代麗的與無綫熱鬥期間,不少劇集都是以爭鬥為主題;在混亂和衝突的年代,這些爭鬥歌曲都無法抑制地引動我們的心緒,在黑暗K房中與電腦前讓我們感慨萬分。我們熱血沸騰,我們憤怒昂揚,我們虛無哀愁,我們有微弱的盼望,我們有無法對稱拷貝的記憶。而《美》把這些情緒收納,提醒我們,流行曲始終是可以自由替換內容與脈絡的空白符號;而處理集體情緒,是媒體工作者的責任、強項、興趣。
演唱會中還有大量的話語與討論,不止於展示而能構成多元對話格局,香港罕有。亞視死因、亞視遺產、亞視之死作為香港隱喻,不在話下,更設大眾媒體中其他將死行業包括流行曲、電影、電視的龍門陣,包括林夕與黃偉文的世紀對話(兩人都在亞視工作過!)黃耀明不多話,政治人物、言論領袖的意見穿插全場,這是一個訊息超載的演唱會。
極簡風格的舞台是一堵高牆,有一條深刻的裂縫,滲入白光。那是高牆即將倒下的徵兆?抑或社群分裂的悲哀?在一切平面化的年代重提歷史,本身存在着縫合社群的願望。讀理論時我的信念是,思考出路與希望,是論述者本身的責任。如果責任與欲望相應,那就是美麗得不得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