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我是我 - 楊靜

忘記我是我 - 楊靜

她有兩盆米蘭,辦公室那盆是前人留下的,和其他綠植擺在一處,細嫩的黃色花蕊散落在深綠葉間,不起眼,香氣也淡,只要記得澆水,就無聲無息地開花,再凋落。
婚後第三年,她嚴重失眠,眼睛盯着窗簾流蘇,丈夫的鼾聲疊在時鐘均勻的滴滴答答上,絲絲不斷從左耳溜進腦中。空氣沒有味道,黑暗化作幕布,蒙太奇啟動,碎片的畫面是她的婚姻——他衣袋中揉成一團的酒店收據,陌生女人發來的露骨訊息,他信誓旦旦的承諾和懊悔,咿呀學語的女兒在搖籃裏看着她哭腫的臉,然後循環,循環到分不清已是第幾次輪迴,循環到哭泣和嘶吼都變做肌肉記憶,她已不知是因為悲傷而哭泣,還是因為哭泣而悲傷。
「離開他吧,一而再、再而三,出軌的男人不值得你這樣消耗自己。」好友的勸阻也和上次一字不差,變成這循環的有機組成。她恐懼掙扎:「我捨不得,這次我提到離婚,他很吃驚,應該意識到嚴重了。況且還有孩子,她不該成長在破碎的家庭。」思緒愈加細碎混亂,曾經的歡樂記起來只能平添苦楚,未來更是不敢想。
而現在,現在是最可怕的怪物,轉幾多個身也躲不去。好在總有事做,有人等她照顧。「不和你說了,我還要帶寶寶去幼稚園報名。過幾日家人來玩,也要提早整理客房,其實對我和他之外的人,這些麻煩本就不存在。」掛掉電話,補好粉,她一秒也不願多看鏡子裏那懦弱的臉。
她在哪裏讀過,靜心投入小事,比如收拾房間、擦皮鞋,可以擺脫情緒困擾,走出絕境。她試過幾次,俯身跪下來,用除塵布一點點擦地板上的污跡,一間屋可以擦幾個小時,眼前腦中除了手下的黑點什麼都不存在,末日也許會來,但總是等一下才來,才需面對。或是幫女兒拌奶粉,手彷彿可以無限抖動下去,時間沒有停滯,也不會飛逝,只是暫且消失。只要不閒下來,她就不會傷悲。周圍有人,就同他們說話,說什麼都不打緊,爭吵和敷衍她都喜歡。
直到夜深人靜,無處可逃,秒針一下、一下彈着,像永不引爆的炸彈,逼得她發瘋。第二日她在辦公室,把米蘭頂端的最嫩一節剪下,回家仔細插在向陽盆栽的泥土裏,用指肚壓緊土壤。然後等待,反正有的是時間。
夜又到,她嗅米蘭的香味,起初什麼也聞不到,她努力在記憶中搜尋,又想像扦插的新枝正在黑暗裏生長,然後開花……
一股幽靜濃烈的香氣從窗台飄過來,她一吐一吸,終於入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