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目的地,但沒有路;我們稱為路的,是遲疑。(Es gibt ein Ziel, aber keinen Weg; was wir Weg nennen, ist Zoegern.)──卡夫卡
很多人說,香港沒出路,完了;但我從小認為,人生於世,本來就什麼路都沒有。可能因為我早已過度悲觀,現在倒顯得比一般人樂觀。如果有人兇我:「你邊度㗎?」我只能答:「大佬,我真係唔知我邊度㗎。不如你話我聽:你邊度嚟㗎?你喺度做咩?你之後又去邊呀?」
說人生是條路,其實只是比喻,萬一比喻錯了,到頭來才發現活着需要的根本不是路,而是,比如說,態度,那麼畢生尋路的人豈非白活?塵世間最痛苦的,莫過於有兩條路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該走哪條。古時候,楊朱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該南行抑或北走,竟然失聲慟哭。「楊朱泣歧」,何嘗不是我們存在狀態的象徵?
西方第一大詩人荷馬據說是自殺的。他有日走到河邊,遇見幾個漁夫──同樣自殺的大詩人屈原也遇上漁父,好邪──隨口問:「有沒有捉到什麼?」漁夫答得很玄:「我們捉到的,已放下了,我們沒捉到的,則一直帶在身上。」(hous helomen elipomen, hous d'ouk helomen pheromen)荷馬知漁夫挑機,於是苦苦思索,但始終想不通,谷鬼氣就投河自盡(有說吊頸)。謎底是:荷馬問有沒有捉到什麼,言下之意,是問捉到魚否,但漁夫的答案卻指蝨子。一代詩人最後要找的路,是小學雞IQ題的答案。
春秋時,晉靈公是個暴君,苛徵重稅,喜用彈丸射人,有次因為熊掌沒烹熟,隨手殺掉廚子,把屍體丟入竹筐,讓宮女拿去扔掉,大臣趙盾見他荒唐至此,三番四次勸阻。晉靈公把心一橫,找了個叫鉏麑(粵音:徐兒)的殺手去幹掉趙盾,誰知鉏麑一見趙盾氣場,就知他忠君愛民,殺不下手,嘆道:「賊(即殺)民之主(指趙盾),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於此,不如死也。」──《左傳》是這樣說的,不要問我是否有狗仔隊──講完,即頭撞槐樹而死。對這個不太冷的殺手來說,忠、信是兩條相反的路,他無法選擇,只好一死。
沒有路,死;太多路,又死。所以我的結論是:人生根本唔係路,唔好死。
附記:題目「唔好死」,是(清)招子庸編的《粵謳》中的曲目。網上有演唱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AkV6Nn_sgY
(註:林夕告假,專欄「常言道」本周暫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