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家這些年,我在各地邂逅同鄉。起初自然欣喜,濃重的後鼻音、夾雜少數民族語言詞彙的新疆話、還有對瓜果和麵食的深深思念,一聊就是個把鐘頭,在彼此一樣濃眉大眼的臉上尋找自己的過去。我們在異鄉某個新疆餐館,點羊肉串、拌麵、大盤雞,就着烏蘇啤酒和酸奶下肚,一筷又一筷,拿起放下之間,覺得故鄉確是美麗獨特。
真到回家,飛機要坐五個半小時,落地前肉眼可見裹着雪的城市,可並不潔白,是淡淡的烏。因為污染,城市像天然罩着冷色濾鏡,本就缺乏綠意的街道兩側,堆着已近灰色的雪塊。黃色底紅色字的招牌,站在簡陋的門市小店頭上,暗啞地嘶吼。
超市、商場、戲院,去哪都要過安檢,傳送帶永不停息得吞掉人們的背包再從另一頭吐出來,停車處入口先要打開後備箱給人檢查。安檢人員一副幾年沒好好睡過覺的疲倦臉孔,愛搭不理地看着你,聲音裏加着冰塊:「往前走」、「包打開看一下」。據說這是解決失業大軍的新產業,中老年人每天拿幾十塊錢,坐在大廳硬板凳上,或者站在凌冽寒風中的停車場,看上去沒有絲毫戰鬥力。
領俸祿的公職人員臉也許更臭,小市民辦事像去西天取經,經過九九八十一個一問三不知的大爺,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有結果。領張表格像要驚動全市的「有關部門」,為的只是蓋個不明白有什麼用的章。微信上朋友還在說新疆是個好地方,希望有機會能來玩。我抬頭看光禿禿的街道,實在不明白有什麼好看。
母親興奮開車到新開的涼麵館,號稱這是今年她最重要的發現:「味道和八十年代夜市上的一模一樣。」八十年代我最多三歲,那記憶我沒有,故而涼麵吃在嘴裏嚼不出特別的滋味。我愛吃的夜市因為城市安全考慮早被關閉,於是通往過去的門也關上。
然而那過去真的存在嗎?還是被葉公好龍的我們美化出來。其實,那些外地新疆飯館,如果對自己誠實,實在也沒幾家正宗或好吃,油放得多,膩在碗底,羊肉比家鄉的更膻。大家吃的其實是「新疆」二字,聽上去就美味。
好在鴨梨還是甜得出水,小小的三口就可以吃完,快感轉瞬即逝——在這個彷彿已經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