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 匙 - 楊靜

鑰 匙 - 楊靜

要走的那星期,她發了好多夢。最可怕一個,夢到他說去做盲腸手術,回來肚子上多了一道斜疤,視線上移,她驚惶發現他的臉換成另一張,聲音和氣質也不一樣。可旁人絲毫不覺有異,仍和他有說有笑。她知道他是遇害了,又被盜去身份。除了手術刀口,她再找不出新他和舊他的聯繫。
醒來才七點,轉過臉他還在睡,完完整整,仍是他。又過着一刻鐘,她方從夢境中回過神。輕手輕腳爬起來,去隔壁房間,拉出行李箱,疊好冬衣摞進去。要去的國家緯度高,八月氣溫就降到十度之下,太陽總被雲遮住,偶爾逃出來,整個小城都請假,大人小孩直條條仰臥在河邊,享受難得的陽光。
「多備幾雙冬鞋,不要只顧帶衫。」他含着牙刷,探頭入房提醒,漱了口,又來指點江山:襯衫應該如何疊,罅隙裏可以塞毛巾。最後仍然看不過,索性蹲下親自整理起來。她只好找些別的忙,抓起桌上的錢包,將不知存了多久的票據掏出來,全是雞毛蒜皮的收據和水電費單,錢包立刻癟下去,只有夾層處硬硬地硌手,裏面藏着把門鑰匙,是他特登多打的一把,插在錢包深處,以防她丟着本來那把。幾年來確實救急多次,一想到它永遠靜靜藏在那裏,就覺得心安。
她本準備臨別再把鑰匙還給他,可到機場離情太盛,什麼都忘在腦後。此去是為更好的工作機會,她說着要去很多年,但大事小事,拖到機會快要過期,終於不走不行。但去,只是她一個去,回來不知是幾時。和他討論過很多次,濃情蜜意也是有的,但都是經歷頗多的成年人,心底還是相信人永是獨自一個,遇到就全心相伴,時間到了,也要能揮揮手,相忘江湖。
新去處鑰匙好大一把,房東不願給備份鑰匙,開鎖則要近千港幣——她試過一次,太過心痛銀子,發誓丟了自己也不能丟掉鑰匙,之後操起十倍的心,果然再沒丟過。生活緊鑼密鼓展開,在最初幾個月的緊張和新鮮後,無聲嵌入她的身體。一開始和他聯絡頗為頻繁,但講的東西細碎至極,連自己也覺得乏味。時差沒變,只是感覺越拉越長,他於是留在過去,她只得向前走,生活裏跳進新的人和故事,她不知道是否會長久甚至永恆,但仍笑盈盈和他們打招呼。
快到結婚時,朋友送她新錢包,轉移錢和卡片時,她把鑰匙揪出來,銹只生了一點點。他的電話號碼一用多年,打過去那頭還是低沉男音:「就知道你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希望幸運一直伴着你。」她把鑰匙插進新錢包,手指摸摸皮面,還是硬的,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