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女人是「嘈熱棚」（即吵架精），我外婆和母親是典型代表。外婆胖，母親瘦，可這一胖一瘦血濃於水的母女，總是一天小吵、三天大鬧，家裏不得寧日。吵啥？都為雞毛蒜皮事兒，先是母親說外婆「揩油」，每日街市買菜，虛報價錢，白菜本四毛一斤，虛報六毛，豬肉一元一斤，變成一元三角，小數怕長計，一月可「揩油」二三十，母親精於算數，怎得了？詰問外婆，寧波老女人不可欺，反唇相稽，最後一句：「你弗相信老娘，儂自家去買！」母親禁聲，一場風波暫息。老外婆是否揩油？我這個外孫大可道出一二！十歲的我陪外婆上春秧街買菜，走到菜攤，老外婆用寧波廣東話問「白菜格多錢？」菜攤大姐聽慣了，豎起四根指頭，外婆回價「三毛！」大姐搖搖頭「阿婆！好平啦，再平蝕本！」外婆點點頭：「無問題，俾我！」大姐用鹹水草紮好交與外婆，外婆一聲「唔該」，拋下三個一角硬幣，匆匆開步走。「喂喂喂！阿婆！唔得！」菜攤大姐呱呱叫，外婆邊走邊說「得啦！得啦！」我轉頭看，大姐急跺腳。好好好！才走了五六步，外婆止步：「關琦！轉去！」拉着我回身走到菜攤前，寧波話出場了：「喂！儂呀！唔嘸筆我葱！」伸手討，大姐認命了，抽出一根葱放進菜籃子，猶不滿足，寧腔粵語：「喂！無孤寒啦！俾！俾多一根！」買豬肉，又跟豬肉佬抬槓，結果，多了半斤豬腱，同樣壓價，一元變八角，於是唇角生笑，步履輕快，樂孜孜打道回府。
回到家，菜籃子一放，接下來的事便是記帳，歸我負責。外婆大喇喇在沙發上一坐，對住我報數：「白菜一斤六角，豬肉一斤一塊三……」我邊記邊糊塗，不禁問：「阿婆！白菜三角一斤呀……」「滾你個蛋！小鬼！」馬上吃暴栗：「儂要吃牛肉乾弗？銅鈿哪呢得嚟！儂個娘筆嘅銅鈿，買小菜都弗夠！」一聽「牛肉乾」，軟了，只好狼狽為奸。每個黃昏，兩個寧波女人點帳，母親精明，看出帳中有異，死加查問，外婆怒道：「儂弗相信，問你兒子，兒子儂生格！」母親轉頭瞧着我，目光有如利刃，我臉上隱隱痛。母親大聲問：「關琦！數目對弗？」我愛牛肉乾，一想到，饞涎淌，掩住良心說：「姆媽！對！今朝小菜漲價！」不僅幫腔，還添醬醋，母親只好相信她的不肖兒子。除為買菜吵，有時也為我開罵，我年幼時，頑皮透，遠近馳名，放學不回家，跟同學到球場踢球，一踢忘時，四點放學，六點方回，母親家教嚴，遲五分鐘都會罵，況乎一百二十分鐘？於是粗藤侍候，「刷刷刷」一鞭一鞭落在我嬌嫩肌膚上，我痛，外婆更痛，忙不迭地衝上來奪藤，於是你爭我奪，相持不下，傭人不敢勸，二姊膽小，父親不在，局面僵了，驚動樓下范老太、隔壁李老太，兩老齊來相勸。范老太蘇州人，講話糯答答：「哎唷！要死快哉！打得流血弗哉！」李老太安徽人，嗓門大：「弗打弗打，再打死人！」一聽死人，外婆瘋了，戟指怒罵女兒：「儂要打死兒子，對弗？好好好！儂打我！打死我勒！」三個老太太圍攻一個少婦，少婦雖兇，終究不敵，我乘此機會，一個大轉身，溜進房裏，母親欲追，為三位可敬可愛的老太太所擋。為買菜、為了我，吵，偶然也為住在寧波老楊家漕的外公吵，母親恨外公，為的是外公在她童年時，偷偷砸碎她的錢箱，拿去賭，此事至老不忘，由是絕不增加外公零用，一月二十塊，不多拔一毛，外婆憂鄉下生活艱苦要求撥款，母親拉布，外婆沒剪刀，剪不了布，於是吵，這吵可比之前兩樁嚴重得多，好多回，外婆一怒離家出走去舅父家。家靜如水，像欠缺什麼，母親就教我去請外婆回來，由是寧靜復破，吵鬧重起。吵罵直到外婆七三年去世方止，惟硝煙未消，母親矛頭指向籍貫慈谿的父親，寧波VS慈谿，兩個浙江男女對峙，吵煞人！寧日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