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s better to have loved and lost than never to have loved at all. —Tennyson
認識史提芬近十年,無話不談,但每問及過往的羅曼史,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史提芬六十歲,未婚,在美國住了三十年,長春藤大學讀物理,畢業後當金融分析師,曾任職傳奇的「文藝復興公司」,退休後回港定居。第一次問他的戀愛史,他竟答:「你知道尋找外星人有多難嗎?」
這跟戀愛有什麼關係?他解釋:「一九六一年,天文學家德雷克博士想出一道方程式,計算在銀河系找到外星文明的機率。方法很簡單,就是把大問題細分成幾條小問題:銀河系中,類似太陽系的星系有多少?每個星系中像地球的行星有多少?有生命的佔多少?能發展出高科技跟人類通訊的又佔多少?綜合這些問題,科學家得出結論:銀河系大約有一萬個高智慧的外星文明。」
他就此打住。我於是問:「你這樣算解釋了?」
他懶洋洋地說:「只要用德雷克方程式計算,就知道找到意中人的機率有多渺茫。幾年前英國有個單身的學者,曾按照方程式計算找到女友的機率,方法跟我剛說的大同小異:同城有多少女人?多少年齡適合?多少單身?多少他會覺得吸引?他覺得吸引的人當中,多少也會覺得他吸引?其中能相處下去的又有多少?他的結論是:全城只有廿六個女人能成為他的女友,換句話說,銀河系的外星文明數量,比他要尋找的女神還多上四百倍。可見單身是很合邏輯的事。」
史提芬越不想答,我越想問,這也很合邏輯。隔了一段時間,我又再旁敲側擊:「你年輕時,一定遇過一見鍾情的人吧。台灣妹?鬼妹?黑人?」
「我又不是警察。」他連聊天也愛玩捉迷藏,答非所問,但轉幾個彎又可以回到正題。「我們先定義一下,『一見鍾情』是什麼意思?不妨這樣說:我們會一見鍾情的人,就是命中注定的靈魂伴侶;既然稱得上靈魂伴侶,那必然是世上唯一的──成千上萬的應該叫『炮友』,獨一無二的才是靈魂伴侶,對嗎?這樣的話,你跟靈魂伴侶相遇的機率其實近乎零。」
他又忽然打住了。我忍不住問:「為什麼?」
「聽說你研究張愛玲,」他狡黠地笑,「大概是混飯吃吧?張愛玲在短文〈愛〉中說,『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這一段你記得嗎?於千萬年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機率就是零。一般人以為努力找,就一定找得到,是基於錯誤的預設:靈魂伴侶必然跟自己同一時代。張愛玲不愧為祖師奶奶,她沒有這預設,才說『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這就意味着你幾乎不可能遇上那個人。古往今來合共有一千零八十億人,現存七十億,即是說,百分之九十三的人已經死了,你的夢中情人很可能是副枯骨。她不但可能是原始人,更可能是未來人;何況銀河系有一萬個外星文明,地球只是萬分之一,命運很可能安排你的心上人在外星出生。很絕望吧?假設上帝垂憐,讓她和你活在同一時空,怎樣才找到她呢?對,就是一見鍾情,但你們必需有眼神接觸。普通人平均一天跟幾十人有眼神接觸,一輩子不過幾萬,要提高找到the one的機率,就該找一份最易跟人有眼神接觸的工作,例如日日盤問疑犯的警察。」
後來我第三次問史提芬,他就大講「最佳停止理論」,解釋怎樣找到最理想伴侶:如果一個人十五歲初戀,打算四十歲結婚,就要拒絕廿四歲前(根據理論,即首百分之三十七的時間)遇到的所有人;廿四歲後,則選擇第一個比之前所有對象都好的人,這就是數學上的最佳擇偶策略。
問了三次也不得要領,我覺得要找到答案,似乎比找外星人更難。去年聖誕探訪他,偶然看到書架上有本奇怪的書,叫The China Difference,跟旁邊書本格格不入。史提芬見我發現那本書,就翻到其中一章,若無其事地說,這是我初戀女友寫的。原來是某著名華裔科學家之女,美國長大,讀數學,一九七二年隨父訪華,見過鄧小平,更在北大留了年半,體驗中國教育。她畢業後去Los Alamos做研究,史提芬則住紐約,異地戀沒多久就無疾而終。
「她很飄忽,總不讓人找到她。」他忽然有感而發。之後他沒有再說什麼,只隨手將書插回架上,藏起那銀河系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