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的講演是二月最後一場，他點開power point翻幾頁，統共那幾個詞，任誰講過七八遍也爛熟於胸。報紙記者評論他的表現，說舌燦蓮花，每次都有不一樣的驚喜。
其實並不難，把敗績和絕望掩藏在逗樂觀眾的所謂軼事中，重複喊出「理想」、「激情」這種五毛一磅的字眼三百次，清晰有力，中氣十足。台下一片閃爍的眼睛回饋他的，是羨慕、支持，甚至崇拜。有那麼一兩秒，他自己都相信公司業績根本輝煌，統計報表上的數據應該是個錯誤。
做生意，他是失敗者。公司似年久失修的爛屋，每天都要救火救水，拆東牆補西牆方能敷衍過活。可描述如何做生意，他是箇中高手，一開始只是循規蹈矩模仿聽過的講演。慢慢他熟悉觀眾的反應，無師自通摸到訣竅：他們愛聽什麼他就說什麼。
這是絕望而又急躁的時代，大部份人都無法否認一切都在變糟，可大部份人也都願意相信如果「仍有改變的激情」、「不忘初心」，不消多時即可轉敗為勝。他們不需要真相，像懵懂的嬰孩，急切地往嘴裏塞進食物，吮吸養份。餓久了，他們開始相信吮吸本身就是養份，哪怕嘴裏含着的並非乳頭，而是一張紙、一塊木。
越吸越餓，越餓越吸。
聽的人如此染上毒癮，講者又何嘗不是。他貪戀台上的好時光，崇拜滔滔不絕的自己。就連失敗，說出來也異常英勇，哪裏是被對手踩在腳下的可憐蟲，明明一個和時代搏擊的唐吉軻德式騎士。到提問環節，越難的問題他答得越興奮，話筒化做倚天劍，在想像與現實之間揮舞，什麼資金困難、供過於求、市場萎縮，口沫之間被他殺個片甲不留。
合影、簽名，然後開車回公司，心情一點一點跌落。坐到寫字檯前，已疲倦如一隻狗，低聲喘粗氣，彷彿高潮後到來的不應期，沮喪無力。可總得做點什麼，不是嗎？於是他點開power point，又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