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鍾芳玲女士如果看見我用這樣一句有些濫俗的歌詞來形容她的這一系列歐美訪書紀歷的文字會作何感想?不過這確乎代表了一介普通愛書人的心聲,她的書確如善於捕捉書林風景的眼睛,讓更多的書迷書蟲飽覽西風浩蕩之際的好水好山。
《四季訪書》是鍾芳玲最新出版的一種,之前的「三部曲」:《書店風景》、《書天堂》、《書店傳奇》,大陸台灣的好幾種版本我悉數買得,相較而言,更喜歡台版書的精緻用心;也還記得十數年前大陸三聯書店印行《書店風景》引發的熱鬧情形,連資深書迷范用老先生也著文揄揚讚嘆。
說起西書的訪求探尋,鍾女士不是始作俑者,卻是集大成者。之前只有涓涓細流不絕如縷,到她這裏才稱得上江河入海蔚為大觀。一九二七年,書林前輩鄭振鐸避難歐陸,後來整理出《歐行日記》,講他困居之際搜書鈔書讀書的歷程,雖然略嫌瑣碎,卻有情致,有韻味,不過他所寫多是在圖書館訪求中文典籍者,和史家向達先生訪讀鈔錄域外敦煌遺書相仿佛,此外,朱自清、馮至、戴望舒諸位文士詩家多少寫過三數篇隨筆講述自己得書之樂,卻又只是零散篇章,浮光掠影,一瞥驚鴻,是走馬觀花地略記,隔了一層。倒是抗戰前夕青年學人季羨林負笈德國哥廷根大學,寫下幾大卷求學日記,倘有讀者耐心細細披讀,倒有不少流連舊書店不忍離去的記錄。現代中文世界裏的西書訪求故事可供快讀似乎就這麼幾家了;另一路數如周作人、周越然、葉靈鳳等也寫了不少讀書隨筆,深入歐風美雨中得以浸潤澤被,卻又少了一個親身「訪」書的見聞實感,未免有點不足。
真正有系統寫訪書得書文字的,要等到七十年代前後,香港董橋先生赴英倫暫居,陸續展開訪求藍姆的新舊隨筆集子,搜尋藏書票一段旅程時,才開始有英倫風情與中文典雅的融合匯集,這一組文字凝練精緻,刻意經營一種又「野」又「雅」的獨特情調,讀來過癮得很,董先生大約也看重此番際遇,多年後甚至專門寫了一本隨筆《絕色》,細說他搜讀西書的故事,考究得如喬治·吉辛的《四季隨筆》。
我覺得必須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待鍾芳玲的訪書系列,才能更見出她的價值所在。鍾芳玲機緣巧合,真正過上了以書為生的生活,且常居美國書業重鎮舊金山,歐美間的大小書展場場不落,歐美各地的大小書店時時拜訪,如此十數年堅持下來,自然非隔岸觀火者所能比擬效顰,過去的「三部曲」,多以各地書店為靈魂,細細慢慢一路走來一路讀;到這一本《四季訪書》變換了門庭,由信步賞景變成了駐足細觀,書的前半「描繪四位文人,包含十九世紀初英國詩人約翰·濟慈與三位美國作家──二十世紀初傳奇作家傑克·倫敦,兩位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尤金·歐尼爾與約翰·史坦貝克。書中談他們的書與人,也談他們的忠實書迷與寵物,還走訪其故居,書房和墓園。」「此外,歷經西方藏書知識的洗禮,我特別從與作家相關的題贈本、老照片、肖像畫、藏書票、書衣等物件,論及它們的意義與價值。」後半部分則談親歷的書展,拜訪的書店,無論是尚在經營的,還是已經消失的,在作者筆下,都是可親,都是可懷。
若說不足,當然也有,鍾女士的文字像新聞記者,仿佛多是資料的綜述整合,而略少獨抒性靈的描摹刻畫,因而總覺得似乎欠缺一點比如鄭振鐸,比如董橋那樣的文筆和情致,不過這也許是作者有意為之,算不得什麼缺點。我們能借鍾女士的慧眼去欣賞這一幕一幕迷人風景,已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