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鬼記 - 沈西城

遇鬼記 - 沈西城

曩讀《聊齋誌異》和《遠野物語》,常為書中的鬼怪所蠱惑。芥川龍之介迷後者,致友人書曰:「我現正讀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極為有趣。」我亦復如是。五十年代中期,我家在北角英皇道一幢四層唐樓的三樓,那是沒有電視的年代,最大的消遣是聽廣播,其次的選擇便是晚飯後到天台乘涼。天台乃老人、小孩天地,老人們聊天遣興,小孩們奔逐戲耍,各得其樂。某日,打黃昏後便下雨,晚飯後,雨勢歇,我纏着外婆上天台玩,外婆拿了小板凳,領着我和二姊踏着樓梯上了天台。偌大的天台,空無一人,雨已停,地濕滑,外婆叮囑我小心,我跟二姊跑到天台一邊,意外看到有一個身穿白裳的女人,背身抱着一個嬰孩(那嬰孩也是背着我們),在眺望街景,冷風颯颯,吹得女人長髮飄動。正在這時候,雨又灑下來,打在身上,深涼冒寒,我惻隱心油然生,張口喊「姨姨!下雨了!快走!」喊聲響亮,女人卻不回過頭來,再喊一聲,女人仍不稍動,便欲跑過去扯她走,忽然後領一緊,耳畔響起外婆的喝聲:「回去!」硬拉我走,我想掙扎,不意看到外婆神色張皇,說「關琦!快走!」我年少,也不笨,事不尋常,急急隨外婆下樓去。回到家,我問外婆到底是什麼回事?外婆顫聲道:「阿拉碰……着齷……齷齪物事哉!」那就是遇到鬼。夜半,我發高燒,第二天看醫生服藥也無效。臥床一周後,外婆在掃帚上插三根香,用茶杯盛水,杯口罩黃草紙,置於香旁,然後叩拜,接着含了口水、朝紙上噴,現出一彎圓,喜道:「好勒!關琦靈魂回來勒!」說也奇怪,翌日早上便完全好轉,外婆說這是「叫靈魂」,上海土法祛邪。這事藏在心底多年,七二年到日本求學,遇到研究靈魂學的德籍同學「賓特」,告以此事,他給予我兩個解釋:一是女人和嬰孩都是聾啞人;二便是遇到第四空間的異靈。日友小野叔父是白蓮宗僧侶,他肯定那是鬼,若是人,即便聾啞,雨點打在身上,哪會紋風不動?呀!忘了告訴你們,街坊說四十年代末曾有一個女人手抱嬰孩打天台墮樓了!
六十年代盛行派對,有的是學生自辦,費用全免;有的則賣咭賺錢,以後者最受歡迎,因有許多不同類型少女參與。某個秋天,我跟同學尊尼結伴去了北角「五洲」大廈的一個賣咭派對,到埗時已近九點,場內人山人海,立無隙地。我捧着哥喇汽水,邊喝邊搜捕獵物,突然,背後傳來嚦嚦嬌聲:「可以跟我跳舞嗎?」回身望,眼前是一位穿着碎花紫裙嬌嬈少女,哪會拒絕,急急拖着她的手,擠進舞池,大跳「阿哥哥」。那夜跳了不少舞,直到派對結束,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過了一兩天,黃昏時分接到一通電話,找「湯美」(我的英文名字),聲音嬌嗲酥透:「我是瑪嘉烈!」問我可記得?那夜跟不少女孩子跳過舞,也問過姓名,好像沒一個叫「瑪嘉烈」,我不敢唐突佳人,也就跟她閒扯下去。她自報裝束:紅裙白長靴,我左思右忖,哪有這樣打扮的少女?可聲音實在太誘人,且還能道出我的名字和學校,相信我們一定交談過,只是我健忘。接下來,瑪嘉烈每夜八點過後必打電話來,一個星期過去,我要求見個面,她回說好,要我在接着來的周日晚上七點半到跑馬地天主教墳場外相見,並預先張揚會穿紅裙子到場。那天我七點不到便守在墳場對面馬路的暗角,盤算先窺瑪嘉烈的模樣兒,漂亮的,現身,不盡如意,抽身而退。(聰明!聰明呀!)時間一分一秒地飄逝,很快到七點半,墳場門外悄悄的沒人影兒。(女兒家多遲到,再等一下吧!)到了八點,有少女走過,可不是穿紅衣的瑪嘉烈!暮色入暝,倩影仍渺,半闕殘月,辜負了好天良宵! (靈異紀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