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機,寒絲絲的空氣已漫着濃烈的煤炭味。我有典型香港人的鼻敏感,本來長年鼻塞,但北京的懸浮微粒軍隊排山倒海襲來,浩浩蕩蕩,一下子就把我的鼻子解放了,嗅覺久別重逢,竟有點悲欣交集。從接駁通道的玻璃窗望出去,是灰撲撲的霧,即使通道裏面,也有陣可疑的薄煙兜頭蓋臉罩下來。北京的霧霾果然名不虛傳。走出首都機場,抬頭就見半空掛了個奇異的小太陽,隔着塵雲埃霧,顯得冷冰冰、孤伶伶,彷彿一個流落天涯的旅客,形容枯槁,滿身緇塵。第一次來北方,從未想過這兒冬天的太陽是這樣的,我甚至可以直視着它,這麼和藹,卻又那麼陌生。
聖誕當天抵達北京,空氣指數正值嚴重污染級別,飛機也延誤了一小時。前一日看新聞,連湖南竊賊也受不住京城霧霾,寧願回鄉自首,我卻巴巴的漏夜趕科場,當然不是為了登長城、遊故宮。但性質也有點類近。據聞八十年代有句話很流行:「北京有三寶:長城、故宮、錢鍾書。」外國高級知識分子每次訪京,總渴望看看這三寶,而杜門謝客的錢先生尤其難見。我呼吸着毒霾也要遠赴北京,正為了趁我還趕得及,無論如何也要一睹那傳說中的學問長城、精神故宮,當然我不可能見到十八年前已騎鶴仙遊的錢老,但能拜訪「留下來打掃戰場」的楊絳先生,也已經無憾了。在三十年不變的老房子,近距離接觸這位一百零五歲的老太太,真不知人間何世。這近乎時空穿越的會面,令我非常震撼,回港數天,思潮的激蕩還未沉澱,還是留待日後再說。
我是無可救藥的宅男,對旅行觀光素乏興趣,但為省心力,還是報了吃喝玩樂的五日四夜旅行團,有一兩天也準時六點起床,跟着鴨仔團趕赴城中各大景點,未能免俗地拍幾張「到此一遊」照。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貪圖旅行團的平價機票食宿,抵京翌日即通知領隊,之後會自由行,不用理我。但參加這個團也確實長了見識。導遊是個操粵語的北京中年女人,性情爽快,有問必答,給我印象不錯。第一天她就在旅遊巴毫不含糊地宣布:「香港的團費越來越便宜,大家了解原因嗎?因為我們行程中有些自費活動,其實是要你們支付的,只是香港那方不收,卻要我做醜人。這是拿來補貼北京的旅行社,請各位配合一下,助我完成這個『政治任務』。每人三百二十元人民幣,大小同價,我現在就過來收取,謝謝合作,請配合一下!」
立即有人竊竊私語,但港人的抗議是低調的,弱弱地表個態,還是乖乖就範。導遊走來,微笑着等我掏鈔。我只冷冷地問:「自費活動的定義,就是可以選擇參加或不參加,對嗎?」她勃然變色:「對。」我說:「那麼我不參加。」她只咕嚕一句「那是補貼公司的」,就沒再說下去。她是好人,但恕我無法助她完成「政治任務」──近日銅鑼灣書店的股東李波被失蹤後,致電妻子時說自己「暫時回不去,要配合調查」、「如果我表現合作,就可以從輕」,用的字眼也是溫柔敦厚的「合作」和「配合」!團友們大概不會意識到這「自費活動」的政治隱喻,但我冷眼旁觀心領神會,倒覺得比任何景點都要精彩。
自由行那幾天,印象最深的是到處可見「安全」二字。故宮、天安門不用說,搭地鐵、上博物館,處處也要「安全檢查」,每次都令我膽戰心驚:「打開這個背包!」「有打火機嗎?」「有美術刀嗎?」……不知道是否該高興,竟有人疑心我是勇武的恐怖分子。地鐵站見到「安全出口」,我總奇怪跟「出口」有啥分別,後來發現還有「緊急出口」,平常也照樣開放,就更覺如墮霧中。漫步街頭,赫然見到一條紅色橫額掛在橋上:「人民有信仰 民族有希望 國家有力量」。立即懷疑是不是惡搞《聖經》的金句:「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愛」用「力量」取代,真是發人深省。
長年漂泊的奧德賽回到故鄉時,雅典娜在他四周撒下濃霧,讓別人認不出他,而他也認不出家。北京的霧也許有相同意義,那兒的人都活在跟奧德賽一樣的存在處境。霧裏生活的人,當初即使深知霧的危險,久而久之,還是會對霧視而不見,最後相忘於霧霾。北京的霧,或許早已瀰漫香江,但我的團友們看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