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是零 - 鄧小樺

知道自己是零 - 鄧小樺

除夕眨眼就過,2016一下子就降臨。除夕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日子,它像一個門檻,瞻前顧後一衣帶水,不由自主的結算之時,像女詩人杜家祁〈除夕〉中的一句:「我看到過去的年頭列隊而來」。除夕守歲,歷來詩人常為除夕賦詩,寫元旦倒相對少,除夕比較貼近內省,讓一年歸零、方有重啟。
2015的香港總體來說大概並不快樂。說到如果要為2015選一個關鍵字,我覺得是「廢」。一度熙來攘往的「廢青」討論,是對青年的污名化,明明見到許多為這土地願意拋頭顱灑熱血、執沙撿石由細微做起的青年,都有人要一股腦地把他們抹成廢,確實無理。不過看到最近那個認叻的人又上電視了,說着不理政治的政治意見,說着「國家不是你的所以你無得揀特首」這種封建皇權式思想——那更讓我覺得,如果阿叻這樣叫做叻,那我們樂於成為他的反面,我們寧願「廢」。那些虛假的勝利與盛氣凌人,不要也罷。
青年們多半喜歡玩弄「廢青」這標籤,自動進入符號顛覆的過程,以自嘲來超越。其實喜歡說自己「廢」的,也包括不再年輕的中年人,當他們自稱廢物時,臉上多半沒有青年那麼從容。除了固有的中年危機之外,「後雨傘憂鬱」更是籠罩整個社會。譚嗣同〈除夕感懷〉:「斷送古今惟歲月,昏昏臘酒又迎年。誰知羲仲寅賓日,已是共工缺陷天。」這便是中年的憂心忡忡,自感對抗的都是超越地壓倒性的對手,而又不甘被命運打敗,想要振力回天。
沮喪的不單是運動沒有取得實質勝利,更因運動後的虛無和分裂,缺乏耐性者強烈否定他人的實踐,把遊行、靜坐、示威、唱抗議歌、以文藝抗爭等等都貶為無用。抗爭者本是要創造未來的,他們隊列內的分裂,最為令人沮喪,因看不見未來的希望。
韓炳哲的《倦怠社會》指出,我們現在這個充斥着「肯定性」的「功績社會」,貌似自由得什麼都可以做、任何目標都可以達成,像政府推假普選的口號「2017一定要得!」,表現得彷彿像個企業家,其實已經有一種過度活躍症的病徵,歇斯底里。弔詭地,這種過度的「肯定性」,會製造出大量的憂鬱症患者,其型態就是覺得什麼都是不可能的,什麼都做不到,極度的倦怠。或者是時候,面對自身的挫敗與界限,讓自我在憂愁裏明白自己的微小——韓炳哲指出,如果憂鬱不是封閉的,而是指向沉思、開放自我聆聽他人,憂鬱就可以為未來的行動累積能量。
如果我們所欲望的無法直接在當下唾手而得,便因此否定全部的生命與他人,這其實是一種自我的噬咬,傷害自我及他人。C.S.路易斯在《地獄來鴻》中寫,魔鬼其實最樂於見到人類沉溺在自己的意識之流中(現在的意識之流就是網絡),把一切美好的事物否定為瑣碎和虛假。當今世界普遍的型態是散亂,但韓炳哲認為在散亂中我們甚至無法真正憤怒,無法得到真正的憤怒那種可以阻斷散亂的否定性。除夕或者元旦的假期,就讓零生產力制式全開,讓我們知道自己是零,在安靜中沉思,或者可以阻斷散亂,讓我們得回真正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