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魔鬼遊戲 - 馮睎乾

真實魔鬼遊戲 - 馮睎乾

這天風日清朗,巴士坐滿了參加學校旅行的女生,她們一時興發,就玩起枕頭大戰來。兩個白枕頭在青春的喧嚷中東拋西擲,線頭裂開,氤氳靉靆的羽毛滿車蕩墮,白皚皚的如夢如幻。當中有個清麗脫俗的少女卻彷彿身在世外,沒跟大隊嬉戲,只靜靜寫字,突然弄跌了筆,就彎身去拾起它。此時一陣怪風吹來,將巴士攔腰削成兩截,少女起身時,所有人只餘下半身,變成一個個詭異的血噴泉,在敞篷巴士上迎着微風澌澌地射向天。我想起古人一首詩:「四大元無主,五陰本來空;將頭迎白刃,猶如斬春風。」
這就是園子溫本年新片《真實魔鬼遊戲》(又名《奪命捉迷藏》)的開場。因為開場如此石破天驚,這齣日本怪雞片最近竟瘋傳網上,中港台網友都熱烈討論。殺人怪風是怎麼一回事?的確引人入勝。生還的美少女叫光子(在導演舊作《紀子的餐桌》中是女主角的化名),她被怪風追殺,一路拔足跑到河邊,換上了死去女同學的校服──竟離奇地光潔如新──然後安全回到學校。怪事又發生了:她好像忘了所有老師和同學,甚至搞不清到底如何重返校園,但大家都知道她是光子,人人照常上學。光子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幾個好友忽然提議翹課,就跑到湖畔聊天。其中一個渾號「超現實」的女生,此時給同伴講了為全片畫龍點睛的「湖邊寶訓」:你的人生就像羽毛,要多久才墮地,落在哪個位置,早已經注定了;要逃避命運,就要無意識地、即興地做些你從來不做的事,比如忽然踢翻桌子、忽然尖叫、忽然投湖……現實總有點超現實,要克服現實,我們就要比它更超現實。
故事發展下去,女主角忽然改變身份樣貌,最後還發現身處的世界原是一局電腦遊戲。實在不想劇透太多,但不少觀眾越看越糊塗,竟以為是齣賣弄血腥和短裙的爛片,不得不為它抱不平。導演園子溫年青時寫現代詩,巧於經營意象,觀眾稍不留神,就錯過了弦外之音。例如上文提及光子在河邊換上新衣,似乎沒有人想到是在惡搞《聖經》(導演在《愛的曝光》也大談宗教):「河邊」象徵洗禮;「穿上新衣」是《聖經》慣見的隱喻,暗示「新生」,如《以弗所書》所謂「你們學了基督……要將你們的心志改換一新,並且穿上(endusasthai)新人」。這裏的「洗禮」和「重生」當然毫不神聖,說穿了只是戲仿式象徵電玩中的角色切換而已。至於「風」,顯然是「聖靈」的象徵,如《使徒行傳》所述:「忽然,從天上有響聲下來,好像一陣大風吹過,充滿了他們所坐的屋子。」奇怪的是,園子溫的「聖靈」是殺人的惡魔。這意味着什麼?
很多人從女性主義角度理解此片,我則傾向把它詮釋為「靈知主義電影」。根據靈知主義,宇宙是「造物惡神」(Yaldabaoth)的失敗之作,我們被困於這虛妄之域,不知道外面還有更真實的天地,那才是靈魂的故鄉、智慧的本源。靈知主義神話的核心角色是流浪女神,以蘇菲亞(即智慧)為原型;據聖依內利(Irenaeus)《反異端》(Adversus Haereses)所述,她是真神(並非現世的造物主)的第一念,造物天使和世界皆由她而來,但眾天使因嫉妒而把她禁錮,令她在塵世流轉不休,「以致她被困於人的軀殼,千百年來在不同的女性身體中遷移,彷彿由一個器皿轉入另一個器皿。」(usque adeo ut et in corpore humano includeretur et per saecula veluti de vase in vas transmigraret in altera muliebria corpora.) 在《真實魔鬼遊戲》中,我們不難看出靈知神話的元素:光子對應着流落下界的智慧女神,她被困於電玩世界,受玩家操控,以不同身份登入,死了遊戲又會重來,沒完沒了。所謂命運就是遊戲設定;但電玩出現了bug,就像伊甸園出現了蛇(在靈知神話中,蛇才是救世主,是基督的原型),光子居然漸漸「醒覺」,看穿自身存在的虛幻,更闖入了被禁止的「現實」──玩家所棲身的像洞穴的地方,似乎指涉柏拉圖洞穴神話。我們仔細看的話,還是可以看出種種宗教、哲學寓意,可見它並非一部僅能滿足宅男的B級怪雞片。
園子溫的電影,由早年的《現生現身》(Utsushimi)開始,到今年的《真實魔鬼遊戲》和《新宿天鵝》,女主角都在無休無止地跑。她們之所以跑,是因為人生總在他方──只有不斷地更新自己,我們才能本真地活着。假如你懷疑人生不真實,覺得被什麼無形的程式所擺布,不妨立即做些你從未做過的事,比如出門狂奔二十分鐘,或在這個清如鏡、明如水的周日,懶洋洋地看看這部血腥而略帶鹽花的電影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