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襲後的巴黎 - 陶傑

恐襲後的巴黎 - 陶傑

法國恐怖屠殺之後去巴黎。巴黎並不是戰區,這個時候去,到聖母院點了一枝蠟燭。這樣做,不需要勇氣,只是盡一個世界公民的身分,聊表一點支持。
深秋的巴黎街頭很靜。香榭麗舍咖啡館外的行人道上,許多空桌椅。持卡賓槍的軍警在街上巡邏。巴黎人並不恐懼,但卻警惕。
羅斯福總統講的「四大自由」,其中一樣就是「免於恐懼的自由」。恐怖分子要你恐懼,你勿令其得償所願。而且正當此時,法國政府不會怠慢。所以,我去了教堂和博物館。
在南岸蒙巴納斯附近的St Sulpice,是法國大革命知識份子領袖狄慕蘭(Camille Desmoulins)新婚典禮的地方,這一天他的好友羅伯斯庇爾做了他的儐相。但兩年之後,羅伯斯庇爾將這個好朋友送上斷頭台。狄慕蘭的妻子寫信去求情,不獲回覆。
蕭邦的葬禮在此處舉行,他要求為他奏莫扎特的「安魂曲」。近二百多年之後,站在十字架當時垂佑一對新人的地方,我想:為什麼善良和邪惡交戰,是邪惡勝利居多,為什麼人性中的仇恨有如此巨大的能量?
然後我經過世上最古老的咖啡館,叫做Le Procope,至今二百五十年。從伏爾泰、盧梭到拿破崙,都是這裏常客。一七九二年,革命狂熱份子馬拉在這裏商定暴力攻打皇宮的大計,而且從這座咖啡廳散發消息。一百年後的列寧在聖彼得堡攻打冬宮,就是模仿法國革命。這座咖啡館孕育了許多大事,看着牆壁上歷史人物的畫像,心頭湧起大江東去的感慨。
後來馬拉在浴室中遇刺,他的房子已經拆掉,變成醫學院圖書館。刺客是一個叫夏綠蒂高黛的女子,這天她穿一件深綠色的裙子,披一塊披肩,謊稱有南方反革命分子情報,要面見密告,然後向在浴缸裏浸泡着皮膚癬的瘋子身上插一刀。完事後含笑就捕。此事由畫家大衛畫了下來,成為新古典主義的名作。
凌晨法國軍警在西北大槍戰,發彈五千響。至少一名被擊斃的恐怖份子的指紋,經希臘政府驗證,證實與地中海一名「難民」入境的指紋相同。
法國人很安靜,評論不多,他們默默承受着苦難,從來不喧嘩,人道的精神幾乎是法國人發明的,他們知道自己處於文明的前線。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是外人畢竟痛惜。像張愛玲的後母責怪:「噍,他沒哭,你倒哭了。」於是,我終明白了隔世的感覺:「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