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毫到四毫 - 沈西城

從三毫到四毫 - 沈西城

呂嘉謨是上海人,酷愛文藝,常投稿「環球」,多獲刊出,儼然成為作家,我看過他幾本小說,最有印象的是《不了緣》,文筆流暢,結構嚴謹,有別其他作家,可這並不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昔日銅鑼灣有家「勝斯酒店」(即如今「樂聲」大廈),那是一幢五六層高的酒店,地下有個咖啡室,我常去喝咖啡,六十年代某日,酒店發生了一起謀殺案,一個中年男人倒斃房間,經警方查找後,得悉死者是同區啟超道一家上海菜館的賬房先生。沿此線索,順藤摸瓜,鎖定兇手是一個姓呂的男子,正是作家呂嘉謨,被捕後坦白認罪,原來兩人有斷袖癖,因死者再築新巢傍向人,呂遂起殺機。我哆嗦是除了震驚、難忘,還存憐憫,呂嘉謨是一個好作家!
三毫子小說時代,「環球」獨領風騷,六一年一月加價成為《環球文庫》四毫子小說後,競爭對手蠭起,來勢最兇猛的是「世界出版社」出版的《海濱小說叢》,模式相仿,作家陣容也是盛極一時,隨手數來便有俊人、孟君、梁荔玲和雨萍。俊人原名陳子俊(雋),當年是香港首屈一指的作家,在《星晚》的連載,吸引了萬千讀者,他為《海濱》所寫的《斷腸草》是經典式的愛情小說,震撼人心。孟君不消說,名頭更高,「孟君信箱」為數以萬計的女性指點愛情迷津,是眾人的大姊,《海濱》請她寫《愛人》,正是她的拿手絕活。除了孟君,還有去世不久的梁荔玲,擅長描述青少年生活,堪與依達匹敵。梁荔玲跟我有一段來往,多年前曾為我道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內容牽涉到某左派著名文人,梁荔玲性本率直,不會打誑,毋妨錄出。荔玲姊某次參加了一個左翼團體晚宴,席散,著名文人自動請纓送她回去,既然是朋友就不以為忤。到了家門,文人央荔玲姊請他喝一杯咖啡,不便拒絕,豈料入門後,借意不辭,直到荔玲姊鳳眼圓睜,大發脾氣,這才抱頭竄去。文人無行,在所多有,只是想不到著名文人也會如此!雨萍是老師,《鳥伴》是優秀的短篇。
《海濱》以外,還有曇花一現、由「明明」出版社主編的《星期文庫》(這屬「同人誌」,熱心文藝的青年各自掏腰包合資出版),當年蔡浩泉、蔡炎培、桑白、周石、沙里都是貧無立錐而對文學充滿熱誠的青年,志同道合,遂合租北角錦屏街一房子作為居停兼「出版社」,蔡炎培(杜紅)是主力,一共寫了七本小說,其中《日落的玫瑰》最為時重。蔡炎培跟我是老朋友了,即便今天,也偶會通電話,他是典型詩人,不論寫什麼類型作品,都帶詩意,《日落的玫瑰》當不例外,許定銘批曰「《日落的玫瑰》是本故事性很弱的小說,以詩意及心象抒情式鋪陳許星堤及江二瘋的愛情故事。」「詩意」、「心象抒情」,多好聽的名詞!說真了,就是讓人不易捉摸的心語。蔡浩泉(雨季)是亦舒前夫,他的《天邊一朵雲》是《星期文庫》的重頭之作。桑白便是報界聞人馮兆榮,曾用過「馬二」筆名寫雜文。至於周石,後來成為《東方日報》老總,貌似曹操,卻有雄才,當年《東方》副刊,名家林立,三蘇「怪論」、倪匡「科幻」,都是精品。四毫子小說的潮流綿延至六十年代中期開始式微,代之而起的是三十二開的《文藝叢書》,領軍的仍然是「環球」,楊天成的《二世祖手記》、依達的《蒙妮妲日記》和何行的《花花世界》,更成為六、七十年代大眾的精神食糧。九十年代中期,報刊廢小說,三毫子、四毫子一類的小說已淪為歷史陳跡,許定銘兄喟然道「有緣的愛書人,或許還可以在舊書店(如今亦賣少見少矣)中偶然碰到四毫子小說,十六開本的三毫子小說,恐怕要到拍賣場去叫到臉紅耳赤了!」塵封舊物,成搶手貨,在一個最荒謬的時代不足為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