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沒考過TSA - 馮睎乾

那些年,我們沒考過TSA - 馮睎乾

前晚跟宋公子和友人H吃飯,H在教育界多年,不期然談起TSA的爭議。我向來有疑問:TSA原意不過提供客觀標準,讓學校了解學生的中英數水平,成績既不公開,又不影響升中派位,校方有什麼動機操練呢?
H嘗試解釋:「TSA原意確是好的,可惜這系統被騎劫了,一般家長都不明白。先想想,誰會抗拒TSA?誰又會支持呢?」
我說:「教師抗拒,因為工作多了;學生抗拒,因為功課多了;家長更加抗拒,因為工作和功課都多了──子女做不完的功課,就變了自己的功課;即使子女做完功課,自己也要檢視一番,等於半個教師。學校虐待兒童,其實是虐待家長,所以家長怨氣是最重的。至於支持者,首推當然是教育局,可以收集學校數據,以便日後殺校或削資時有充份理由。」
H說:「你說得對,但忽略了一派舉足輕重的支持者──法團校董會。有說教育局官員會向TSA差的學校訓話,這固然是事實,但官員施壓,始終比不上頂頭上司施壓那麼沉重。試想你是校董會:你評核校長、教師的工作表現時,憑什麼準則?憑校內成績?別說笑了,學校與學校間的差距,有時比人和豬的差距更大。TSA本意雖為評估學校教育成效,但在校董會眼中,就變了評估教職員表現的工具,客觀又方便。教育者該是牧羊人,但實際上卻無異羊群──別的學校都操練,唯獨你不操練,那代表什麼?校董會怎麼想?所以TSA雖無關升中派位,但學校依然不能不操練。」
「TSA,果然是terribly stressful assessment!」我慨嘆,「以前的學校好像不是這樣的。」
宋公子笑着說:「操練根本無分年代。比如我很多小學同學,每天放學後都在補習社做三小時舊試卷;我則寧願天天踢六小時足球!」他是上幾代的人了,中小學都讀喇沙。那時升中要考小學會考,他的同學每天做三小時的,自然是過往的會考試題了。
我很好奇:「六十年代也時興補習?」
「對,」他點點頭:「我當時讀精英班,一班四十人,除了我幾乎人人補習。所謂補習,其實沒有人授課,補習老師只給你一疊舊試題,你做好他就批改。我沒補習,校內成績在全級二百四十多人中,排第十至十五。當年小學會考,全港大約二萬多考生,首一百八十名都有獎學金,我同級的頭二十名同學都考取了,只有我沒有,因為我全港排名九百。參照校內成績,我的排名不該那麼低,唯一的解釋是:我從來沒有為會考操練過。我還記得,會考成績分九級,一級最高,我的中、英、數成績依次為三、一、二。」
H忍不住說:「中文只有三級?真是有辱門楣了。你的爺爺十二歲中秀才,號稱神童;爸爸是紅學家;錢鍾書是世交;張愛玲還在你家中住過,日夕相對──只要沾一點靈氣,中文也不致於只有三級吧!嘿,贏在起跑線的人,若不操練,畢竟會輸在終點。那麼操練也是好的,對嗎?」
宋公子又笑了:「你懂得算術嗎?當時學費不過區區三十元,難道為了那一小筆獎學金,我要每天做三小時苦工?倒不如每天踢六小時足球好了。」
我問:「父母不管你嗎?」
「根本懶得理,」宋公子搖搖頭,「小時候人家上門拜年,我躲在房間不出,他們也隨便我──你小時候上補習班嗎?」
我回答說:「當然有。那個補習社我稱之為『古墓派』,如今已在江湖除名。你是我的師兄,應該記得母校附近有一間『中山圖書館』吧?以前放學,我常常到那裏蹓躂。圖書館共三層,地下分中、英兩部,平均書齡在五十以上。每次在借書卡填上我的號碼SC5710時,總瞥見上次借出的日期:不是五十就是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彷彿從未存在!正是在這個時間的迷宮亂碰亂撞,我巧遇了一八八○年印行的《Life of Johnson》,也看到少年錢鍾書替父親捉刀寫序的那本初版《國學概論》,還有無數稀奇古怪、一般人聞所未聞的舊書,如《Religio Medici》、《The Compleat Angler》、《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等。古墓派的補習,並沒有提升我的考試成績,卻提升了我的思想層面。即使今天,我還時常在夢中重遊故地,回味那段薰染着舊書香的美好時光。」
語畢,大家都沉默良久。我突然想起愛默生的話:「教育的秘密在於尊重學童。他要知什麼、做什麼,不由你去選擇。那已經被選擇和預定了,而他只是手握那條能打開自己秘密的鑰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