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來 - 鄧小樺

似是故人來 - 鄧小樺

作為中國第六代導演中最負盛名的人文主義導演,得過威尼斯金獅獎的賈樟柯,其新作《山河故人》成為其在中國最賣座的電影。
賈樟柯一度是我最喜歡的中國導演。在最文藝的大學年代,正好趕上賈氏《故鄉三部曲》,《小武》是我最喜歡的,而《站台》可以看四次都看不厭,《任逍遙》的低迴讓人流淚之餘,還找到了荒置車站這樣神奇魔幻的空間。賈樟柯喜歡看香港電影,於是他的人物雖然身處北方偏僻城巿,卻總有一種香港落泊古惑仔那種underdog的氣質,是相通的——而香港的商業片,卻反而無法完整承載這種氣質,賈樟柯的處理反而是這種「兜踎」氣質的完整開展,就是這樣你突然發現中國與香港相連,而這又令你更明白和喜歡香港。
賈樟柯在國際影壇上的形象,一直是「遊子」。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因此他總歸要拍《山河故人》,把舊日的幾個母題幾個代表性角色,在電影中延續生命,他才能處理自己。遊子離家飄泊,香港是無根的社會,因此我們與賈樟柯情意互通,就如《春光乍洩》中梁朝偉在阿根廷遇上張震。2004年《世界》上映,我與友人訪問過賈樟柯,吃飯喝酒聊天,那是紀錄片導演、獨立藝術片導演才有的親民,此後我們彼此認定義氣相交。而賈樟柯面對與我們不同的難題:無根者無所歸,而遊子總欲返家,但又不得返家,且一返家他就不再是遊子——而最可怕的是,返家後發現物是人非,那家就是名存實亡、永遠消失了。賈樟柯在港獲獎的第一部片子是《小山回家》,其實他永遠都不能回家了。
物是人非無可迴避。今日強國虛矯繁華,電影業是金錢、權力和虛偽的場域,整個現實主義的背景消失了。賈樟柯要怎麼活下來,我一直擔憂至深。城巿都變假了,人們都富貴了,文藝青年變胖了,賈樟柯成大導了,要捕捉昔日的underdog感性,這咫尺天涯的艱難,我們外人不知道。
電影分為1999年,2014年,2025年三節,三節對應不同人群,1999年的一段大概是拍給看慣電視劇的觀眾看,至少有文本互涉的趙濤騎電單車鏡頭,依然如舊的汾陽城牆餘煙讓人尖叫動情。2014年是賈氏風格的現實主義片,寫落泊老病的礦工,求人的卑微,尤以濤兒父親過世一段,恬淡無聲,最顯賈氏風格。2025年一段則因以加拿大為背景(大概也有賣埠考慮),拍來也見嶄新風格。董子健與張艾嘉搞忘年戀,嚴厲而完全不能溝通的父親把弄槍枝,手上還有一本《神雕俠侶》,最是神來之筆的小幽默。美人遲暮,張艾嘉直面自己的老去後反而神采飛揚,繼《華麗上班族》充滿自信的內衣登場後,在《山》裏簡直成為小龍女了。
所有人都會老的。小山會老,小武會老,趙濤做過性格孤僻的舞者,主題公園裏的女王,成功女性「趙總」,終究也要面對成為大媽的現實。而趙濤能夠繼續在雪地上起舞,僅僅是為了健身而非藝術的緣故,就似乎是賈樟柯電影裏的希望。一切都在改變,她遠方的兒子也說不出她的名字,但她還是起舞如故。故人的祝福很卑微:儘管一切都不同了,但你活得好好的,那就可以了。
如果你是像我這樣的資深賈樟柯迷,第一段1999年的那一小時必須捱過。一小時後,熒幕上才赫然打出「山河故人 賈樟柯作品」的大字,明確表示從這以後才是賈樟柯簽名畫押的。愁看殘紅亂舞,憶花底初度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