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籽:遊俠仗義】
「阿靖……阿……靖……?請問你知道阿靖嗎?」
白髮蒼蒼的日本老伯,在久違了的老房子門外喊他童年玩伴的名字。接門的新住客搖頭。良久,轉角一位台灣老先生淡淡說,阿靖已仙遊十年。意料中的答案,但老伯仍難掩失望的神情,「喔,如此呀。」
在剛過去的10月,台灣上映了一部以14年時間拍成的紀錄片《灣生回家》。未上畫包場與預售票房突破400萬台幣,至今累積2,000萬票房,4萬個讚。催淚程度連戲院都要給入場觀眾派定紙巾。拍攝者,不是大導演,而是一位為追尋嫲嫲身世,賣掉家當,連銀行信用卡都要剪掉,嚴防自己消費的前出版社社長──台日混血兒田中實加。戰前、日本、花蓮,對我們而言似近還遠,但那朝代更替,遭篡改掩埋的歷史,還有被忽略和歧視的遺民,又似曾相識。戰爭永遠為人詬病,但戰爭歷史已融入生活、思想、文化、血液裏,再逃避面對都不過是自欺欺人。
認識田中實加是在2012年的夏,花蓮。
那夜的她喝了點酒,淡淡地跟我講10年來,來回日本與台灣,給病榻中的灣生公公婆婆尋親、尋根和尋墳的故事,「病榻前老人最惦記的,是自己的出世紙,想看一眼被遺忘的故鄉。像紀錄片中桑甚太太說,有死亡證,卻沒出世紙,人生彷彿不完整。」年輕的她是個貪靚鬼,賺到錢,信用卡任碌。2001年她穿着一身名牌Prada、Burberry、 Salvatore Ferragamo高跟鞋跑到花蓮,周街拍門訪尋灣生老人的朋友;2012年她穿t-shirt牛仔褲,一頭亂髮,翻戶籍謄本翻到變入境處黑名單。她曾為一位老太太尋獲出世紙,開心致電,老太太卻早於一星期前走了,當時正是我認識她的2012年,「我輸給了時間,我不守信。」那夜她靜靜的哭紅了眼。
2015年,她來回奔走已經14年,賣掉了曾經在台北擁有的三個房產,把資金拍成紀錄片。這些年來她接觸了二百多個日本灣生,卻只有五十多位來得及相見,給對方帶回資料,甚至帶他們回台灣看看舊居。原計劃要帶曾住在吉野郵便局的清水奶奶回花蓮吉野村老家,奶奶開心得用力拍着牆,像要立刻出發一樣,後來清水奶奶病重,田中實加手作了一個清水郵便局的模型送她,奶奶看着模型,口中喃喃笑說:「我看到吉野郵便局了!」可是她在劇組出發去花蓮拍攝前三天在睡夢中辭世。內疚的田中又說到這句:「我輸給了時間,我不守信。」與死亡競賽14年,我聽出了那份無奈。
拍電影辦講座記錄歷史真相
《灣生回家》一片裏有太多這樣的故事。最初她奇怪這些灣生為何熱愛台灣,每次台灣有地震和災難,灣生都會籌款捐錢,早年埔里的酒廠倒塌,他們竟飛來,把那些壞掉了的酒買回日本,「他們只是想找藉口確認台灣還好不好。這麼可貴的感情,台灣居然沒有記錄,實在可惜。」今時今日只要身體健康,旅行尋根話咁易,無奈阻礙來自親友對「灣生」一詞的忌諱。
2013年她帶了22個灣生回台看家,但其中兩人臨時取消行程,十多位拒絕播出影片。原來是家人反對灣生身份曝光。像「啞巴嬸」,十來歲就被父母交託給原住民鄰居照顧,連子女都叫她啞巴嬸。直到一天她遇到回台的灣生,說起有點日腔的台語,才發現自己也是灣生。田中又遇過在苗栗公園撿垃圾流浪為生的灣生,想為他辦身份證,方便入住台灣的安老院,不然至少也可回日本,但對方未去過日本也不懂說日語,台灣不是家,但日本更甚麼都不是。倒是他一曝光,管理及公職人員會常來找他趕他。就在田中跟流浪漢聊了兩、三次後,他自殺了,「我的心就像跟自己拔河,如果我沒出現,他也許仍在某個公園睡覺。」她嘆道:「做這事有好多挫折,你不知到底自己是對是錯。」
她這兩、三年來到不同學校舉辦了118場講座,「我要讓學生看見課本沒有的歷史。」她記着嫲嫲的話:「你的精神糧食是尊嚴,永遠不要被看不起,如果你沒回台灣完成這件事,才是最沒尊嚴的事。」
「不管荷蘭人西班牙人,來過台灣的都是台灣的歷史,是台灣的曾經。正如英國人到過香港,是好是壞,也是歷史,不能抹煞。」經歷造就深度,戰前日本移民台灣的故事,看來與我們相距很遠,但那遭政權篡改的歷史,被歧視而無處為家的遺民,相比我們身處之地,面對硬推的國民教育、警察的六七暴動網上版本,以至被極速處決的英國巴士、郵筒皇冠至錢幣,是否都有相同遭遇?
花14年精力 為灣生奔波
「灣生」這詞是由田中實加帶來的。日本幕末時代政府鼓勵海外移民,實情是日本人口過多,糧食不足,移民止血。於是夏威夷、塞班島、巴西、阿根廷、韓國及台灣都是移民首選。移民台灣者要求嚴格,除品行優良外,還得變賣所有田產,並存150元到台灣的戶口以示決心。那時候的台灣荒蕪,瘧疾肆虐;剛建好房開墾了田,颱風一過就化為烏有,許多人客死異鄉,但歷經百年終建設了幾條發達的移民村。
花蓮是繼東京後第二個有沖水馬桶的地方,是隻走在時代尖端的開荒牛。日本人與台灣原住民尚算相安無事。1945年日本二戰投降,各地47萬日本移民被遣返回國。從台灣回去的就有198,000多人,所有財產,包括一支筆,一件高級和服都得報關換取資產收據,每人只得1,000日圓盤纏及一張鹿兒島的船票。這些人沒去過日本,不會說日語,回國後被日本人指「陀衰家」而遭到歧視排斥。面對未知的困局,好多人悄悄把孩子託給原住民朋友照顧,期待將來相聚。但更多人在船程中離世,日本政府安置這班灣生在偏遠之地眼不見為淨,收據也因負責公司倒閉而變廢紙。被遺棄者從此隱姓埋名,活在日本,心裏惦記台灣的根。田中實加發現去世的嫲嫲是灣生,男友意外離世讓她感受到分離痛苦,從此花了14年為這些被遺忘的老人尋根圓夢。
記者:陳慧敏
攝影:潘志恆
編輯:謝慧珊
美術:吳子豪
鳴謝:花蓮觀光旅遊局